魏夫人詞中的離夢與離夢

魏夫人詞中的離夢與離夢

北宋鄧城縣人魏勛。大約生活在宋神宗元豐元年(1078)前后,宋高宗南渡時,她或者逝世,或者老邁。其弟魏泰,是宋代有名的文學(xué)家,著有《臨漢隱居詩話》、《東軒筆錄》。其夫曾布(1035—1107),南豐(今江西南豐)人,字子宣。進(jìn)士出身,初任三司使,為王安石的助手,參加制定青苗、助役、保甲、農(nóng)田水利等法。后見神宗懷疑新法,就全面否定易市法,引起變法派的分裂。徽宗即位后,他任尚書右仆射,主張調(diào)和新舊兩派,被蔡京排擠,放逐在外,死于潤州(今江蘇鎮(zhèn)江)。魏玩既為曾布之妻,又恪守封建倫理道德,被朝廷封為魯國夫人,世稱魏夫人。魏玩自幼博覽群書,于詩詞造詣很深。陸游《老學(xué)庵筆記》載,曾子宣丞相,元豐間,帥慶州,召還,往來潼關(guān),夫人魏氏作詩戲之曰:“使君自為君恩厚,不是區(qū)區(qū)愛華山?！彼淖髌?有《魯國夫人詞》,周泳先輯本。曾造《樂府雅詞》錄其詞十首。又有《魏夫人集》(已佚),《江西詩征著條》載其書名。現(xiàn)存詞十四首,詩一首。前人對魏夫人詞的評價頗高。朱熹曾將魏夫人與李清照并提:“本朝婦人能文者,唯魏夫人及李易安二人而已”。清人亦云:“魏夫人詞筆,頗有超邁處,雖非易安之?dāng)?然亦未易才也。”《歷朝名媛詩詞》評曰:“詞筆疏秀,無一拖沓之語,是從能文得來,晦翁稱之有以哉?！睆倪@些評價中,足見作者藝術(shù)功力之高。魏夫人詞作的內(nèi)容,比較單一,多寫閨情和離愁別恨。如《好事近》云:“不堪西望去程賒,離腸萬回結(jié)”;《菩薩蠻》云:“何處是離愁,長安明月樓?！边@大概與曾布在呂惠卿、章惇、蔡京先后當(dāng)政時多次被貶謫在外,不得與她團(tuán)聚有關(guān)。又如《阮郎歸》詞,從“夕陽樓外落花飛”,寫到“孤煙翠微”,以春歸日暮反襯出“歸來未有期”的悵惘,又結(jié)以“桐陰月影移”著意渲染“斷魂不忍下危梯”的凄婉。這是在一般融情入景之外,再從內(nèi)心抒發(fā)上更進(jìn)一層。魏夫人抒寫離情,善于選擇典型時刻,通過最易觸動離愁的景物,構(gòu)成凄婉意境。就我們收集到的十一首詞看,寫春日懷人的有七首,以斜陽、日暮、黃昏作為抒情背景的有三首,用明月高(西)樓構(gòu)成典型環(huán)境的有五首。在魏夫人詞中,為什么會頻頻出現(xiàn)春日、黃昏、明月、高樓這些詞語呢?因為漢語的某些詞匯可以使讀者廣生聯(lián)想,在民族感情的積淀上,形成約定俗成的心理定勢。在中國古典詩歌中,抒寫春日懷人和離愁別緒的詩,最早可以追溯到《楚辭·招隱士》:“王孫游兮不歸,春草生兮萋萋?！钡侥媳背?江淹在《別賦》中也說:“春草碧色,春水淥波,送君南浦,傷如之何?！碧拼娙税拙右自凇顿x得古原草送別》中描寫春草,表達(dá)離情,說是:“遠(yuǎn)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又送王孫去,萋萋滿別情?！倍醪g的《春怨》,抒寫春日懷人,則更為典型:“閨中少婦不知愁,春日凝妝上翠樓。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边@個“閨中少婦”為什么見到“陌頭楊柳色”,就會“悔教夫婿覓封侯”呢?除了回想起當(dāng)年折柳送別的情景外,更主要的是看到“陌頭楊柳色”就聯(lián)想到春光融融,“春宵一刻值千金”。如此良辰美景,心愛的人卻不在身邊,“便縱有千種風(fēng)情,更與何人說?！边@種民族傳統(tǒng)文化心理積淀在魏夫人的筆下,便是那些抒寫春日懷人的詞。例如她的一首《菩薩蠻》云:溪山掩映斜陽里,樓臺影動鴛鴦起。隔岸兩三家,出墻紅杏花。綠楊堤下路,早晚溪邊去。三見柳綿飛,離人猶未歸。這首閨情詞,上闋側(cè)重寫景:遠(yuǎn)山掩映在夕陽的余暉之中,樓臺的倒影在水中晃動,驚起了成雙成對的鴛鴦。對岸有兩三戶人家。墻頭探出了一枝紅杏。這景物多么美好宜人,正待有心人來欣賞,可是心愛的人不在身邊,正是“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不能不引起這位女主人公的感喟。詞的下闋,則重抒情。這位女主人公每天早晚順著綠楊堤岸那條路,走到溪邊去眺望,三年過去了,年年此時但見柳綿飄飛,卻不見離人歸來。正是“楊柳青青著地垂,楊花漫漫攪天飛。柳條折盡花飛盡,但問行人歸不歸?！薄对~林紀(jì)事》引《雅編》說此詞“深得《國風(fēng)·卷耳》之遺”,頗得其旨。古典詩詞中用蒼茫暮色和明月高(西)樓構(gòu)成凄清意境,抒寫離情,頻率也是很高的。相傳為李白所作的《菩薩蠻》云:“……暝色入高樓,有人樓上愁。玉階空佇立,宿鳥歸飛急。何處是歸程,長亭連短亭?！庇?《憶秦娥》云:“簫聲咽,秦娥夢斷秦樓月。秦樓月,年年柳色。灞陵傷別。樂游原上清秋節(jié),咸陽古道音塵絕。音塵絕,西風(fēng)殘照,漢家陵闕?！惫诺湓娫~中之所以多用黃昏這典型時刻和明月高樓這典型環(huán)境來構(gòu)造意境,是因為“黃昏”正是家人團(tuán)聚之時?！对娊?jīng)·王風(fēng)·君子于役》寫道:“雞棲于塒,日之夕矣,羊牛下來,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于是后人有詩曰:“日之夕矣下牛羊,饑渴縈懷對夕陽。已啟唐人閨怨句,最難消遣是昏黃。”而月下懷人,憑欄遠(yuǎn)望,寄托離思,乃是古典詩詞中常見主題。魏夫人的閨情詞,也多選用黃昏暮靄、明月高樓作為抒情背景。如《定風(fēng)波》:“妙舞清歌誰是主?回顧,高城不見夕陽斜?！薄镀兴_蠻》:“何處是離愁,長安明月樓”。《武陵春》:“玉人近日書來少,應(yīng)是怨來遲。夢里長安早晚歸,和淚立斜暉?！薄稖p字木蘭花》云:“離腸淚眼,腸斷淚痕流不斷。明月西樓,一曲闌干一倍愁?！蔽悍蛉藢戨x情,創(chuàng)造凄婉意境,還善于利用最能觸動離愁的景物,像柳綿、鴛鴦、早鶯、殘漏、西風(fēng)、落花、歸雁、紅梅這些意象,在她的詞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特別是“殘漏”一詞,在詞中出現(xiàn)三次,歸雁一詞,出現(xiàn)兩次。魏氏喜用“殘漏”,“歸雁”意象來抒寫離情,道理也很明白。這里不妨用前人的詞作參照系。李煜《搗練子》云:“深院靜,小庭空,繼續(xù)寒砧斷續(xù)風(fēng)。無奈夜長人不寐,數(shù)聲和月到簾櫳?！边@里說的是寒砧之聲在夜風(fēng)中傳播,而殘漏又何嘗不是如此呢?當(dāng)閨中人聽到那一聲聲殘漏嘀嗒作響的時候,也是“無奈夜長人不寐,數(shù)聲和月到簾櫳”啊。范仲淹的邊塞詞《漁家傲》云:“塞下秋來風(fēng)景異,衡陽雁去無留意,”以此反襯自己“濁酒一杯家萬里,燕然未勒歸無計?！倍c魏夫人同時代的女詞人李清照,則多次通過歸鴻抒寫離情,如“征鴻過盡,萬千心事誰寄?”“雁過也,正傷心,卻是舊時相識。”魏夫人的詞,繼承前人的藝術(shù)創(chuàng)作經(jīng)驗,表達(dá)民族傳統(tǒng)文化心理,這一點顯得十分突出。魏夫人不僅通過閨情詞,表現(xiàn)一己的幽愁暗恨,也有個別的詞,寫得輕松活潑。如《菩薩蠻》云:紅樓斜倚連溪曲,樓前溪水凝寒玉。蕩漾木蘭船,船中人少年。荷花嬌欲語,笑入鴛鴦浦。波上暝煙低,菱歌月下歸。這首詞的開頭兩句,描寫優(yōu)美的自然環(huán)境:紅樓依傍著一彎溪水,溪水流入池中凝成一塊碧玉。接著敘寫人事活動,一個少年正在池內(nèi)“蕩漾木蘭船”,他在干什么呢?這就為下闋著重敘寫人事活動埋下了伏筆。下闋抒寫夏游歡樂情景,說嬌美的荷花吐蕊像要同人說話,游人的笑語傳入鴛鴦浦。到了黃昏的時候,水面上暮色繚繞,人們踏著月光唱著菱歌盡興而歸。這首詞的情調(diào),顯得輕松愉悅,同前面所說的閨情詞大不相同,它從另一個側(cè)面反映出魏夫人的心態(tài):對自由歡樂的美好生活的向往,令人想起李清照早年寫作的《如夢令》(常記溪亭日暮)一詞,二者異曲同工。魏夫人詞作的主要內(nèi)容是抒寫閨情,表現(xiàn)離愁別恨,這同李易安早期寫作的閨情詞(如《醉花陽》)頗為相似,朱晦庵認(rèn)為她們都是宋朝能文女子,故而相提并論。但如果就詞的藝術(shù)水平而言,誠如《白雨齋詞話》所評,魏夫人雖有一定才華,確“非易安之?dāng)场！边@是因為李易安在婉約詞的寫作上頗多創(chuàng)才,如“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切切”七組迭字的運用,“綠肥紅瘦”、“人比黃花瘦”、“只恐雙溪慘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等詞句,都富于創(chuàng)造性,歷來為人傳頌,而魏夫人的詞,只是在繼承前人藝術(shù)經(jīng)驗,化用前人詩意方面表現(xiàn)得很熟練。例為她的《菩薩蠻》(紅樓斜倚連溪曲)詞中“蕩漾木蘭船”的“少年”,就是化用《詩經(jīng)·鄘風(fēng)柏舟》的詩意,那“蕩漾木蘭船”的“少年”,同《柏舟》詩中“髡彼爾髦,實維我儀”的小伙子,不是頗為相似么?《定風(fēng)波》中結(jié)句“妙舞清歌誰是主?回顧,離城不見夕陽斜”,一眼看出是從秦觀《滿庭芳》詞的結(jié)尾“傷情處,高處望斷,燈火已黃昏”而來?！断等寡吩~中“人別后,夜涼時,西風(fēng)瀟灑夢初回?！被美铎稀稊偲其较场分小拔黠L(fēng)愁起碧波間”,“細(xì)雨夢回雞塞遠(yuǎn)”的意境。而《武陵春》中“小院無人簾半卷,獨自倚欄時。寬盡春來金縷衣,憔悴有誰知?”《江城子》中“別郎容易見郎難……憔悴容儀,陡覺縷衣寬”,明顯化用柳永“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而“別郎容易見郎難”一句,又是點化李煜“獨自莫憑欄,無限關(guān)山,別時容易見時難?！崩钋逭赵~的語言,自然清新,有的口語,經(jīng)過提練后寫入詞中,頗有情味。如“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如今憔悴有誰憐?試燈無意思,踏雪沒精神”,“不如向簾兒底下,聽人笑語”等等,魏夫人詞中有時也運用了口語,卻直露俚俗,缺乏情味。如《系裙腰》下闋云:“錦屏繡幌與秋期,腸欲斷,淚偷垂,月明還到小窗西。我.恨.你.,.我.憶.你.,.你.怎.知.?”這些加點詞,雖明白如話,卻平淡無味。從魏夫人的閨情詞看,好像她整天沉浸于閨怨之中,只考慮一己的哀愁,但從她的詩作《虞美人》來看,魏夫人卻是一位頗有政治見地的女性。先看原詩:鴻門玉斗紛如雪,十萬降兵夜流血。咸陽宮殿三月紅,霸業(yè)已隨灰盡滅。剛強必死仁義王,陰陵失道非天亡。英雄本學(xué)萬人敵,何用屑屑悲紅妝。三軍散盡旌旗倒,玉幌佳人坐中老。香魂夜逐劍光飛,青血化為原上草。芳心寂寞倚寒枝,舊曲聞來似斂眉。哀怨徘徊愁不語,恰為夜聽楚歌時。滔滔逝水流今古,漢楚興亡爾邱土。當(dāng)年遺事久成空,慷慨尊前為誰舞。第二部分(八句),聯(lián)系個人身世,由詠史轉(zhuǎn)入抒懷。“芳心寂寞倚寒枝,舊曲聞來似斂眉。哀怨徘徊愁不語,恰為夜聽楚歌時?！边@四句情調(diào)低沉,似含隱憂,反映出朝廷政治斗爭對其丈夫不利,危及自身安全,因而引起內(nèi)心憂懼。在魏夫人看來,朝廷內(nèi)部的黨派斗爭就像當(dāng)年楚漢之爭,丈夫的處境似乎也像霸王的英雄末路,因此當(dāng)時她聽到《虞美人》舊曲,就“哀怨徘徊愁不語,恰如夜聽楚歌時”。不過,魏夫人到底是站在一個比較高的角度,來評價楚漢相爭的這段歷史,她說“滔滔逝水流今古,漢楚興亡爾丘土”,不管是劉邦的成功興隆,還是項羽的失敗滅亡,都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成為過去,當(dāng)年他們在戰(zhàn)場上拼命廝殺你爭我奪,從“漢楚興亡爾丘土”的角度看問題,那又有什么必要呢?要知道人都是免不了一死啊。對功名利祿還是淡化一些為好。聯(lián)系“芳心寂寞倚寒枝”這一句來看。她似乎對丈夫因轉(zhuǎn)入政治斗爭漩渦,長年不在家,使她空守深閨,無所依托,微露怨情和憂懼。詩的結(jié)尾說:“當(dāng)年遺事久成空,慷慨尊前為誰舞?”楚漢之爭的“遺事”,早已成為歷史,不去說它了,就詩人自己而言,她畢意是愛她丈夫的,如果有朝一日丈夫在政治斗爭中失敗,遭到殺身之禍,我要像虞姬那樣唱一曲英雄末路的悲歌,但“慷慨尊前為誰舞”呢?李清照也寫有一首詠項羽的絕句:“生當(dāng)作人杰,死亦為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不過李清照不是像魏夫人那樣聯(lián)系個人身世詠史,而是結(jié)合當(dāng)時國家的形勢來歌頌項羽的英雄氣概。在李清照看來,項羽生為人杰,死了也是鬼雄。他在政治斗爭中遭到失敗,不向敵人屈服,因“無面見江東父老”而“不肯過江東”,寧愿自刎,也要保持自己的英雄本色。而在宋代,面對著金人的侵略,統(tǒng)治者紛紛渡江而南,滿足于半壁河山,不思收復(fù)失地,李清照追思項羽,肯定他寧死不屈的節(jié)操,是對南宋統(tǒng)治者的諷刺與鞭撻。這兩首詠項羽的史詩,時代先后不同,詩人們的遭遇也不一樣,從詩歌言志抒情來看,都寫得不錯,異曲同工,如果強分高下,并不恰當(dāng)。綜上所述,魏夫人的詩詞,從整體水平看,無論是思想內(nèi)容或藝術(shù)成就,雖比不上易安,“非易安之?dāng)场?但作為一名“能文女子”,她寫作了十幾首詩詞(也許更多亡佚了),并且寫得還不錯,這在古代婦女中是難能可貴的,因此,她在宋代文學(xué)史上應(yīng)當(dāng)占有一席之地。這首七言古詩,詠史抒懷,寫得頗有特色。其成就超過了她的那些閨情詞。全詩共二十句,可分為兩部分。前面十二句著重詠史,在詠史中表現(xiàn)詩人對歷史人物的評價,表明自己的政治見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