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鶴林玉露》原文及譯文 丙編·卷三

《鶴林玉露》原文及譯文丙編·卷三丙編·卷三朱文公云：“豪杰而不圣賢者有矣，未有圣賢而不豪杰者也?！标懴笊缴钜云溲詾榇_論。如周公兼夷狄，驅(qū)猛獸，滅國者五十，孔子卻萊人，墮三都，誅少正卯，是甚手段，非大豪杰乎！其次如諸葛孔明，議論見識，力量規(guī)模，亦真豪杰。惟房次律聲譽隆洽，一出便敗事，然至今儒者之論，皆稱其賢。如此，則是天下有不豪杰之圣賢矣。端干間，真西山參大政，未及有所建置而薨。魏鶴山督師，亦未及有設施而罷。臨安優(yōu)人，裝一儒生，手持一鶴，別一儒生與之邂逅。問其姓名，曰：“姓鐘名庸。”問所持何物，曰：“大鶴也?！币騼A蓋歡然，呼酒對飲。其人大嚼洪吸，酒肉靡有孑遺，忽顛仆于地，群數(shù)人曳之不勘。一人乃批其頰大罵曰：“說甚《中庸大學》，吃了許多酒食，一動也動不得！”遂一笑而罷?；蛑^有使其為此以姍侮君子者，京尹乃悉黥其人。余謂優(yōu)人之姍侮君子，誠可罪也。西山、鶴山之抱負，誠未可厚誣也。然吾儒于此，亦不可以不戒。劉平國嘗言：“若將真景元與余景瞻并用，必有可觀?！庇鄧L疑其說，西山負一世之望，豈必待余景瞻而后可以有為乎？世傳洪舜俞在蜀，嘗謂崔菊坡曰：“先生豐于德而嗇于才，他日不宜獨當重任?！本掌律钊恢释砟炅o宰輔。此說余尤疑之，若分才德為兩事，則是天下果有不豪杰之圣賢矣。朱文公說：“豪杰而不成為圣賢的人是有的，但沒有圣賢不是豪杰的人?！标懴笊椒浅Ｙ澩@句話的正確性。像周公兼并夷狄、驅(qū)逐猛獸、消滅五十個國家，孔子擊退萊夷、拆毀三都、誅殺少正卯，這些是何等的手段，難道不是大豪杰嗎？再比如諸葛孔明，他的議論見解、能力氣度，也確實是真豪杰。只有房次律名聲顯赫，但一出來做事就失敗，然而至今儒者的評論仍稱贊他的賢德。如此說來，天下難道有不具備豪杰之能的圣賢嗎？端干年間，真西山參與重大政事，還沒來得及有所建樹就去世了；魏鶴山督師，也沒來得及有所作為就被罷免。臨安的藝人扮演一個儒生，手拿一只鶴，另一個儒生與他偶遇，詢問他的姓名，對方答："姓鐘名庸"，又問所持何物，答："是大鶴"。于是兩人一見如故，呼酒對飲。那人狼吞虎咽，將酒肉吃得精光，突然倒地不起，眾人拖拽都拉不動。另一人便扇他耳光罵道："空說什么《中庸》《大學》，吃了這么多酒肉，卻動彈不得！"引得眾人哄笑。有人說這是有人指使藝人借此譏諷君子，京兆尹便將那些藝人臉上刺字處罰。我認為藝人侮辱君子確實該罰，真西山、魏鶴山的抱負也不容貶低。但我們?nèi)逭邔Υ艘膊荒懿灰詾榻洹⑵絿f："若將真景元與余景瞻一同任用，必能有所作為。"我曾懷疑此說，真西山負有一世聲望，難道必須依靠余景瞻才能有所作為嗎？世間傳聞洪舜俞在蜀地時曾對崔菊坡說："先生德行深厚但才干不足，將來不宜獨擔重任。"菊坡深以為然，因此晚年極力推辭宰相之位。這種說法我更覺疑惑：若將才與德割裂為兩事，那天下就真有不具備豪杰之能的圣賢了。婺州州治，古木之上有鷹巢，一卒探取其子?？な赝鯄酏埛綋?jù)案視事，鷹忽飛下，攫一卒之巾以去。已而知其非探巢之卒也，銜巾來還，乃徑攫探巢者之巾而去。太守推問其故，杖此卒而逐之。禽鳥之靈識如此。其攫探巢者之巾，固已異矣。于誤攫他卒之巾，復銜來還，尤為奇異。世之人舉動差謬，文過遂非，不肯認錯者多矣，夫子所謂可以人而不如鳥乎？婺州州府的古樹上有一個鷹巢，一名士兵爬上樹掏取雛鷹?？な赝鯄酏堈诠盖疤幚砉珓諘r，鷹突然飛下抓走一名士兵的頭巾。后來發(fā)現(xiàn)這名士兵并非掏巢之人，鷹便銜著頭巾飛回歸還，接著徑直抓走真正掏巢士兵的頭巾。太守追問事情原委，將掏巢的士兵杖責后驅(qū)逐。禽鳥的靈性智慧竟達到如此程度！它精準抓走掏巢者的頭巾已令人驚異，而誤抓他人頭巾后竟能銜回歸還，更是稀奇。世間之人行事犯錯后，往往掩飾過失、堅持錯誤，不肯認罪的太多了，這不正應了孔子所說的“難道人還不如鳥嗎”？余同年李南金云：“《茶經(jīng)》以魚目涌泉連珠為煮水之節(jié)。然近世瀹茶，鮮以鼎鑊，用瓶煮水，難以候視，則當以聲辨一沸二沸三沸之節(jié)。又陸氏之法，以末就茶鑊，故以第二沸為合量而下，未若今以湯就茶甌瀹之，則當用背二涉三之際為合量。乃為聲辨之詩云：‘砌蟲唧唧萬蟬催，忽有千車捆載來。聽得松風并澗水，急呼縹色綠瓷杯?！逼湔摴桃丫?。然瀹茶之法，湯欲嫩而不欲老，蓋湯嫩則茶味甘，老則過苦矣。若聲如松風澗水而遽瀹之，豈不過于老而苦哉！惟移瓶去火，少待其沸止而瀹之，然后湯適中而茶味甘。此南金之所未講者也。因補以一詩云：“松風檜雨到來初，急引銅瓶離竹爐。待得聲聞俱寂后，一甌春雪勝醍醐?！蔽业耐赀M士李南金說："陸羽《茶經(jīng)》記載煮水時以魚目泡、涌泉連珠為火候標準。但現(xiàn)今煮茶很少用鍋釜，改用瓶煮水難以觀察水泡，應當通過聲音辨別一沸、二沸、三沸的階段。另外陸羽的烹茶法因直接在茶釜中煮茶，故在第二沸時投茶末，不如現(xiàn)在將沸水注入茶盞沖泡的方法，應當在瓶中水沸聲將過二沸將入三沸時注水最佳。"他還為此作辨聲詩："臺階蟋蟀鳴叫如萬蟬催促，忽然似千輛載重車駛來。聽得松濤聲與山澗水響交匯，趕忙捧起青瓷茶盞注水。"這番論述固然精妙。但烹茶關鍵在水要嫩不宜老，因水溫嫩則茶味甘甜，過老則苦澀。若等到松濤澗水般沸騰聲就急忙沖泡，豈不水溫過老而茶味苦澀？正確方法應是提起水瓶離開爐火，稍待沸騰平息再沖泡，這樣水溫適中茶味甘甜。這是李南金未曾提及的。因此我補作一詩："松風檜雨初臨耳畔，速提銅瓶離竹爐。待到沸騰聲完全平息，一盞春雪勝過醍醐。"黃龍寺晦堂老子嘗問山谷以“吾無隱乎爾”之義，山谷詮釋再三，晦堂終不然其說。時暑退涼生，秋香滿院?；尢靡騿栐唬骸奥勀鞠愫?？”山谷曰：“聞?！被尢迷唬骸拔釤o隱乎爾?！鄙焦饶朔??；尢么说忍帲\實脫灑，亦只是曾點見解，卻無顏子工夫，此儒佛所以不同。黃龍寺晦堂大師曾向黃庭堅請教《論語》"吾無隱乎爾"的含義，黃庭堅反復解釋，晦堂始終不認可。當時暑氣消退秋涼漸生，滿院飄蕩桂花香氣。晦堂突然發(fā)問："聞到木樨花香了嗎？"黃庭堅答："聞到了。"晦堂便道："吾無隱乎爾（我沒有什么隱藏的?。?。黃庭堅聞言頓時領悟?；尢眠@般點撥方式看似率性灑脫，實則只是曾點"浴沂風雩"式的直覺感悟，缺乏顏回"克己復禮"的扎實工夫，這正是儒家與佛家根本差異所在。蝗才飛下即交合，數(shù)日，產(chǎn)子如麥門冬之狀，日以長大。又數(shù)日，其中出如小黑蟻者八十一枚，即鉆入地中。《詩》注謂螽斯一產(chǎn)八十一子者，即蝗之類也。其子入地，至來年禾秀時乃出，旋生翅羽。若臘雪凝凍，則入地愈深，或不能出。俗傳雪深一尺，則蝗入地一丈。東坡《雪》詩云“遺蝗入地應千尺”是也?；葹拿恳娪诖蟊?，或云乃戰(zhàn)死之士冤魂所化。雖未必然，但余曩在湖北，見捕蝗者雖群呼聚喊，蝗不為動。至鳴擊金鼓，則聳然而聽，若成行列。則謂為殺傷診氣之所化，理或然也?；认x剛落地便交配，數(shù)日后產(chǎn)下形似麥門冬的卵粒，逐日膨大。再過數(shù)日，卵中孵出八十一只黑蟻狀幼蟲，隨即鉆入地下?！对娊?jīng)》注解所稱"螽斯一胎八十一子"，正是指此類蝗蟲。蟲卵深埋土中，待次年禾苗抽穗時破土而出，迅速生翅成蟲。若遇寒冬積雪封凍，幼蟲便向更深處蟄伏，甚至無法破土。民間諺語"積雪一尺，蝗入地一丈"，蘇軾《雪》詩中"遺蝗入地應千尺"即本于此?；葹某＞o隨戰(zhàn)亂暴發(fā)，或言乃陣亡將士怨氣所化。此說雖未可盡信，然昔日在湖北親見：百姓呼喝驅(qū)蝗，蟲群紋絲不動；待金鼓齊鳴，蝗蟲竟肅然列陣，似通軍令。由此觀之，謂其為戰(zhàn)場戾氣幻化，或非無稽之談。漳河上有七十二冢，相傳云曹操疑冢也。北人歲增封之。范石湖奉使過之，有詩云：“一棺何用冢如林，誰復如公負此心。歲歲蕃酋為封土，世間隨事有知音?！彼木涫莾蓚€好議論，意足而理明，絕句之妙也。漳河沿岸有七十二座墳墓，相傳是曹操設置的疑冢。北方民眾每年都會為這些土墳添土加固。范成大奉命出使途經(jīng)此地時寫下詩篇："一具棺槨何須建起密林般的墳冢，世間誰人能似您這般費盡心機。年復一年異族首領為您堆砌封土，人間萬事果然都能覓得知音。"這四句詩包含雙重精妙議論：前兩句諷刺曹操多疑性格，后兩句暗喻世事荒誕邏輯。詩意飽滿而道理通透，堪稱絕句典范。今世有一樣古錢，其文曰半兩，無輪郭，醫(yī)方中用以為藥?？贾妒酚洝?，乃漢文帝時錢也。當時吳濞、鄧通皆得自鑄錢，獨多流傳，至今不絕。其輕重適中，與今錢略相似。視五銖貨泉，又先一二百年矣。五銖貨錢，比今錢卻稍輕。當今存世有一種古錢，錢面鑄有"半兩"字樣，無外輪廓邊，醫(yī)家常用作藥材。據(jù)《史記》考證，此乃漢文帝時期流通錢幣。當時吳王劉濞、大夫鄧通皆獲準自鑄錢幣，因此存世量極大，至今仍有大量遺存。此類錢幣重量適中，與當代銅錢形制近似。相較東漢五銖錢、王莽貨泉等貨幣，其鑄造年代更早約百余年。而五銖錢、貨泉等貨幣重量反較今時錢幣略輕。趙季仁謂余曰：“某平生有三愿：一愿識盡世間好人，二愿讀盡世間好書，三愿看盡世間好山水?！庇嘣唬骸氨M則安能，但身到處莫放過耳。”季仁因言朱文公每經(jīng)行處，聞有佳山水，雖迂途數(shù)十里，必往游焉。攜樽酒，一古銀杯，大幾容半升，時引一杯。登覽竟日，未嘗厭倦。又嘗欲以木作《華夷圖》，刻山水凹凸之勢，合木八片為之，以雌雄筍相入，可以折，度一人之力，足以負之，每出則以自隨。后竟未能成。余因言夫子亦嗜山水，如“知者樂水，仁者樂山”，固自可見。如“子在川上”，與夫“登東山而小魯，登泰山而小天下”，尤可見。大抵登山臨水，足以觸發(fā)道機，開豁心志，為益不少。季仁曰：“觀山水亦如讀書，隨其見趣之高下?！壁w季仁對我說："我這輩子有三個愿望：一是結識天下所有好人，二是讀遍天下所有好書，三是看盡天下所有好山水。"我回應道："'盡'字怎能做到？只需遇到機緣不要錯過罷了。"季仁便說起朱熹每到一處，聽說有名山勝水，哪怕繞行幾十里也定要游覽。他總是帶著酒壺和一只可裝半升酒的古老銀杯，不時小酌。整日登山臨水從不厭倦。還曾想用木材制作立體版《華夷圖》，將山脈起伏雕鑿在八塊木板上，通過榫卯結構拼接折疊，設計成單人可背負的樣式，計劃隨身攜帶游歷，可惜最終未能完成。我隨即補充道："孔夫子也鐘情山水，像'智者樂水，仁者樂山'的論述已顯此意，而'子在川上'的感嘆，以及'登東山覺魯國渺小，登泰山覺天下微小'的感悟，更見其境界。大抵山水之間最能啟迪智慧，開闊胸襟，益處良多。"季仁深以為然："觀賞山水如同讀書，所得深淺全憑觀者胸中丘壑。"范石湖詩云：“朝霞不出門，暮霞行千里。今晨日未出，曉氛散如綺。心疑雨再作，眼轉云四起。我豈知天道，吳儂諺云爾。古來占滂沱，說者類恢詭。飛云走群羊，停云浴三稀。月當天畢宿，風自少女起。爛石燒成香，汗礎潤如洗。逐婦鳩能拙，穴居貍有智。蜉蝣強知時，蜥蜴與聞計。垤鳴東山鸛，堂審南柯蟻?；蚣雨幨?，或議陽門閉，或云逢庚變，或自換甲始。刑鵝與象龍，聚訟非一理。不如老農(nóng)諺，影響捷于鬼。哦詩敢夸博，聊用醒午睡?！贝嗽娫加晔律踉斂上?。諺有云：“日出早，雨淋腦；日出晏，曬殺雁。”又云：“月如懸弓，少雨多風；月如仰瓦，不求自下。”二說尚遺，何也？余欲增補二句云：“日占出海時，月驗仰瓦體?！狈冻纱笤娫疲?朝霞不出門，暮霞行千里。今晨未見朝陽，曉色云霞如織錦。心中擔憂再降雨，轉眼云氣四面聚。我豈通曉天象事，吳地俗諺代代傳。自古占驗滂沱雨，諸家說法多玄奇。疾云若群羊奔涌，滯云似群豕沐浴。月臨畢宿星官位，風起少女卦象時。赤石曝曬發(fā)異香，階石返潮似水洗。被逐斑鳩鳴聲拙，穴居野貍藏身智。蜉蝣強作識天時，蜥蜴也充卜雨師。蟻垤鳴叫因鸛至，堂前細察蟻遷跡?；蜓员薮蜿幧绞?，或道緊閉陽門扉?；蛘f庚日天象變，或論甲子輪回始。刑鵝祭龍祈雨法，各家爭論無定論。不如老農(nóng)諺語真，應驗神速賽鬼魅。吟詩豈敢夸博學，聊借筆墨驅(qū)午倦。"此詩輯錄占雨典故詳盡有趣。民間另有諺語："朝陽早升雨澆頭，日上三竿曬雁愁"，又有"彎月如弓懸，少雨多風旋；圓月似仰瓦，甘霖不期下"，此二說原詩未載。我欲續(xù)補兩句："觀日當察出海際，驗月須看仰瓦形"。靖康之亂，元皇后手詔曰：“漢家之厄十世，宜光武之中興；獻公之子九人，唯重耳之獨在。”事詞的切，讀之感動，蓋中興之一助也。建炎登極之詔曰：“萬機，難以一日而曠位；皇皇四海，詎可三月而無君。”又曰：“圣人何以加孝，朕每懷問寢之思；天子必有所尊，朕欲救在原之急。嗟我文武之列，若時忠義之家。不食而哭秦庭，士當勇于報國；左袒而為劉氏，人咸樂于愛君。期一德而一心，佇立功而立事。同兩宮之復，終圖萬世之安?！逼湓~明白，亦占地步。昔唐明皇幸蜀，肅宗即位靈武。元次山作頌，謂自古有盛德大業(yè)，必見于歌頌。若今歌頌大業(yè)，非老于文學，其誰宜為？去盛德而止言大業(yè)，固以肅宗即位為非矣。伊川謂非祿山叛，乃肅宗叛也。山谷云：“撫軍監(jiān)國太子事，胡乃趣取大物為?！贝私灾琳?。今二圣蒙塵遠狩無還期，高宗不得已而即位，今又出于元皇后之命，與唐肅宗天淵不同，似亦可以無說。然胡致堂萬言書首論此事，謂：“建炎以來，有舉措大失人心之事，今欲收復人心而圖存，則既往之失，不可不迫，不可不改。一昨陛下以親王介弟，受淵圣皇帝之命，出帥河北。二帝既遷，則當糾合義師，北向迎請。而遽膺翊戴，亟居尊位。遙上徽號，建立太子。不復歸覲宮闕，展省陵寢。斬戮直臣，以杜言路。南巡淮海，偷安歲月。此舉措失人心之最大者也。今須一反前失，亟下詔曰：‘繼紹大統(tǒng)，出于臣庶之諂而不悟其非；巡狩東南，出于僥幸之心而不虞其禍。今義不戴天，志思雪恥。父兄旅泊，陵廟荒殘，罪乃在予，無所逃責?！源颂栒偎暮?，聳動人心，不敢愛身，決意講武。然后選將訓兵，戎衣臨軍。天下忠義之士，必云合而影從。凡所欲為，孰不如志？”致堂此論，明白正大，惜其說之不行也。然唐肅宗即位，何嘗有一人敢言其非？今致堂能言之，而高宗能受之，已為盛德事矣。中興以來，致堂、澹庵二書，關系最大。靖康之難時，元皇后發(fā)布手詔寫道："漢朝歷經(jīng)十世劫難，終迎光武中興；晉獻公九子相殘，唯剩重耳獨存。"用典精準貼切，讀之令人動容，實為凝聚中興力量之號召。宋高宗建炎登基詔書則云："政務繁重，豈可一日虛懸帝位；天下惶惶，安能三月無君鎮(zhèn)國"，又道："圣人之孝何以復加？朕常懷晨昏定省之思；天子必有所敬尊，朕欲解手足困危之急。吁我文武百官，忠義世家！當效申包胥不食泣秦庭之勇，士人須竭力報國；學周勃左袒護劉氏之誠，百姓皆樂于效忠。望同心同德，共圖功業(yè)。待迎還二圣復歸，終成萬世太平。"此詔言辭明快，亦顯帝王格局。昔年唐玄宗避禍蜀地，肅宗于靈武即位。元結作頌文稱"自古盛德大業(yè)必彰于歌頌"，卻刪去"盛德"僅言"大業(yè)"，暗指肅宗得位不正。程頤更直言"非安祿山叛亂，實乃肅宗叛亂"，黃庭堅詩云"撫軍監(jiān)國本太子職，何故急奪天子位"，皆為誅心之論。如今徽欽二帝蒙塵北狩歸期渺茫，高宗迫于形勢登基，加之即位有元皇后詔命背書，與唐肅宗僭越奪位有云泥之別，本無需非議。然胡寅在萬言書中開篇直指要害："建炎以來朝廷屢有舉措大失民心，欲重聚人心圖存，必先直面并糾正過往過失。當初陛下以親王身份受命于欽宗出鎮(zhèn)河北，二帝北狩后理當集結義軍北上迎回，卻倉促受群臣擁戴登基。遙尊父兄為太上皇、冊立太子，既不返京祭掃陵寢，又誅殺直諫之臣堵塞言路，更南逃避禍偏安一隅，此皆大失人心之舉。當今亟需下罪己詔明志：'繼承大統(tǒng)實因臣民諂媚而未察其非，南遷避禍出于僥幸而未慮其禍。如今與金人有不共戴天之仇，志在雪恥。父兄漂泊、陵園荒蕪，罪責皆在朕身無可推諉。'以此激蕩四海、凝聚人心，不戀權位決意整軍經(jīng)武，而后選將練兵御駕親征，天下忠義必如影隨形，宏圖大業(yè)何愁不成？"此論堂堂正正氣貫長虹，可惜未被采納。然觀唐肅宗僭位時無人敢言其非，而胡寅能直諫、高宗能納諫，已屬難得德政。南宋中興史上，胡寅與胡銓（澹庵）兩封奏疏最具歷史分量。江西自歐陽子以古文起于廬陵，遂為一代冠冕。后來者，莫能與之抗。其次莫如曾子固、王介甫，皆出歐門，亦皆江西人。老蘇所謂執(zhí)事之文，非孟子之文，而歐陽子之文也。朱文公謂江西文章如歐永叔、王介甫、曾子固，做得如此好，亦知其皓皓不可尚已。至于詩，則山谷倡之，自為一家，并不蹈古人町畦。象山云“豫章之詩，包含欲無外，搜抉欲無秘，體制通古今，思致極幽眇，貫穿馳騁，工夫精到，雖未極古之源委，而其植立不凡，斯亦宇宙之奇詭也。開辟以來，能自表見于世若此者，如優(yōu)缽曇華，時一現(xiàn)耳?！睏顤|山嘗謂余云：“丈夫自有沖天志，莫向如來行處行?！必M惟制行，作文亦然。如歐公之文，山谷之詩，皆所謂“不向如來行處行”者也。江西文脈自歐陽修在廬陵倡導古文運動崛起，便成為當世文壇魁首。后世無人能與之比肩。次者當屬曾鞏、王安石，皆出自歐陽門庭，同為江西人氏。蘇洵曾評歐陽修文章"非承孟子衣缽，乃自成歐陽風骨"。朱熹盛贊江西文章："歐陽修、王安石、曾鞏之作已達登峰造極之境，如皓月當空不可逾越。"至于詩歌，則自黃庭堅開創(chuàng)江西詩派，自成一家法度，全不因循古人窠臼。陸九淵評價："豫章（黃庭堅）之詩包羅萬象而無遺漏，探幽抉微而無隱秘，體制貫通古今，情思窮極幽遠，縱橫捭闔而功夫精純。雖未窮盡古詩源流，然其自立門戶之氣象，實乃天地間奇絕之作。自開天辟地以來，能如此獨樹一幟者，猶如優(yōu)曇缽花，千年方得一現(xiàn)。"楊長孺曾對我說："大丈夫當有凌云之志，不必追隨如來舊跡。"此理不僅適用于立身處世，文章之道亦然。歐陽修之文、黃庭堅之詩，皆是"不踏如來舊徑"的典范。楊誠齋云：“詩固有以俗為雅，然亦須經(jīng)前輩化，乃可因承。如李之‘耐可’、杜之‘遮莫’、唐人‘里許’、‘若個’之類是也。唐人寒食詩，不敢用‘餳’字，重九詩，不敢用‘糕’字，半山老人不敢作梅花詩，彼固未敢輕引里母田父，而坐之平王之子、衛(wèi)侯之妻之側也。”余觀杜陵詩，亦有全篇用常俗語者，然不害其為超妙。如云：“一夜水高二尺強，數(shù)日不可更禁當。南市津頭有船賣，無錢即買系籬傍。”又云：“江上被花惱不徹，無處告訴只顛狂。走覓南鄰愛酒伴，經(jīng)旬出飲獨空床?！庇衷疲骸耙箒碜須w沖虎過，昏黑家中已眠臥。傍見北斗向江低，仰看明星當空大。庭前把燭嗔兩炬，峽口驚猿聞一個。白頭老罷舞復歌，杖藜不寐誰能那？”是也。楊誠齋多效此體，亦自痛快可喜。楊萬里提出："詩歌固然有以俗語入雅言的寫法，但必須經(jīng)過前代詩人藝術提煉方可傳承。例如李白詩中的'耐可'、杜甫詩中的'遮莫'、唐人詩中的'里許''若個'等俗語，皆已升華為詩語。唐代詩人作寒食詩不敢用'餳'字，寫重陽詩不敢用'糕'字，王安石不敢輕易創(chuàng)作梅花詩，正是因為他們不愿將市井俚語貿(mào)然置于'平王之孫，衛(wèi)侯之妻'這般典雅詩句之側。"細觀杜甫詩作，確有通篇使用日常俗語卻仍顯高妙的例子，如："一夜?jié)q水二尺余，連日泛濫難抵御。南邊渡口有船賣，無錢買船系籬旁"；又如："江畔繁花惹人惱，無處傾訴唯癲狂。尋訪南鄰酒友伴，竟已空床十余日"；再如："昨夜醉歸遇虎蹤，摸黑家中人已眠。北斗低垂江面暗，啟明星耀夜空寒。嗔怪童仆點雙燭，峽猿驚啼一聲傳。白頭老翁歌舞罷，拄杖無眠誰人憐？"此類詩作雖用俗語卻意境超拔。楊萬里詩作多效仿此類風格，亦自成一派暢快淋漓令人稱道。禪家有觀白骨法，謂靜坐澄慮，存想自身血肉腐壞，唯存白骨，與吾相離，自一尺以至尋丈，要見形神元不相屬，則自然超脫矣。余觀《莊子》：子輿有疾，子祀往問之。曲僂發(fā)背，頤隱于齊，肩高于頂，句贅指天，陰陽之氣有，其心間而無事，趼解而鑒于井。曰：“嗟乎！夫造物者，將以予為此拘拘也?！弊屿朐唬骸叭陳褐酰俊痹唬骸巴?。予何惡？浸假而化予之左臂以為雞，予因此求時夜。浸假而化予之右臂以為彈，予因以求炙。浸假而化予之尻以為輪，以神為馬，予因而乘之，豈更駕哉！”浸，漸也。假，借也。蓋積漸假借，化此身為異物，則神與形離，超然無所往而不可矣，又何疾又何病于拘拘哉！視白骨之法，蓋本于此。佛法出于老莊，于此尤信。禪宗修行中有"白骨觀"法門：要求靜坐澄凈思緒，觀想自身血肉腐朽消散，僅存白骨，與自我意識逐漸分離。從一尺距離延伸至一丈之遙，直至徹悟形骸與神識本無關聯(lián)，終獲超脫。此觀想法源出《莊子》：子輿患病，子祀探望。見其背駝如峰，下巴垂至肚臍，雙肩高過頭頂，發(fā)髻直指蒼穹，體內(nèi)陰陽二氣紊亂。然子輿心境澄明如井水，自嘲道："造物主竟將我塑成這般怪狀！"子祀問："厭惡這般模樣嗎？"子輿答："何厭之有？假使造物者將我左臂化為雄雞，我便用它司晨報曉；將右臂變作彈弓，我便用它獵取烤禽；將臀腿化為車輪，神識化為駿馬，我便乘此遨游天地，何需另覓車駕！"所謂"浸假"，即逐漸假借外物轉化形體。當肉身漸次蛻變?yōu)楫愇?，神識便與形骸分離，超然物外無所拘束，疾病形骸又有何妨？禪宗白骨觀法門，正與此道家思想同源。由此可見佛法與老莊學說淵源深厚，此例尤為確證。伊尹墓在空桑北一里，相傳墓傍生棘，皆直如矢。范石湖使北過之，有詩云：“三尺黃壚直棘邊，此心終古享皇天?！都硶封隽鱾魍蕮羿禑o咎單篇。”蓋《汲冢書》妄載伊尹謀篡，為太甲所殺也，事見杜元凱《左氏傳·后敘》。伊尹墓位于空桑以北一里處，相傳墓旁生長的荊棘筆直如箭。范成大出使金國途經(jīng)此地時賦詩："三尺黃土墳塋旁棘枝如矢，伊尹忠心亙古長存感通天地?！都弛坊恼Q記載篡位流言，可嘆無人像咎單作《明居》駁斥謬誤。"詩中提及《汲冢書》妄言伊尹謀反被太甲誅殺之事，此說見于杜預《左傳注·后序》。（按《史記》載，商湯逝世后，伊尹輔佐三代君王，其中太甲昏庸時曾放逐其至桐宮反省，待太甲悔過后復迎歸政，終成守成明君。咎單曾作《明居》闡述治國之道，范詩借此典故暗諷《汲冢書》妄言無據(jù)卻無人像咎單般著書辯誣。）古詩多矣，夫子獨取《三百篇》，存勸戒也。吾輩所作詩，亦須有勸戒之意，庶幾不為徒作。彼有繪畫雕刻，無益勸戒者，固為枉費精力矣。乃若吟賞物華，流連光景，過于求適，幾于誨淫教偷，則又不可之甚者矣。白樂天《對酒》詩曰：“蝸牛角上爭何事？石火光中寄此身。隨富隨貧且歡喜，不開口笑是癡人?！庇衷唬骸鞍贇q無多時壯健，一春能幾日晴明？相逢且莫推辭醉，聽唱《陽關》第四聲?！庇衷唬骸白蛉盏兔紗柤瞾恚癯諟I吊人回。眼前見例君看取，且遣琵琶送一杯?！弊栽娂已灾?，可謂流麗曠達，詞旨俱美矣。然讀之者，將必起其頹墮廢放之意，而汲汲于取快樂，惜流光，則人之職分與夫古之所謂三不朽者，將何時而可為哉！且如《唐風》、《蟋蟀》之詩，蓋勸晉僖公以自虞樂也，然才曰“今我不樂，日月其除”，即曰“無已太康，職思其居”，呂成公釋之曰：“凡人之情，解其拘者，或失于縱；廣其儉者，或流于奢；故疾未已，而新疾復生者多矣。”信矣！《唐風》之憂深思遠也。樂天之見，豈及是乎？本朝士大夫多慕樂天，東坡尤甚。近時葉石林謂：“樂天與楊虞卿為姻家，而不累于虞卿；與元稹、牛僧孺相厚善，而不黨于元稹、僧孺；為裴晉公之所愛重，而不因晉公以進；李文饒素不相樂，而不為文饒所深害。推其所由，惟不汲汲于進而志在于退，是以能安于去就愛憎之際，每裕然而有余也。”此論固已得之，然樂天非是不愛富貴者，特畏禍之心甚于愛富貴耳。其詩中于官職聲色事，極其形容，殊不能掩其戀謬之意。其干生所善者，元稹、劉禹錫輩，亦皆逐逐聲利之徒，至一聞李文饒之敗，便作詩暢快之，豈非冤親未忘，心有偏黨乎？慕樂天者，愛而知其疵，可也。古代詩歌浩如煙海，孔子獨獨選取《詩經(jīng)》三百篇，因其蘊含勸勉告誡的深意。我等創(chuàng)作詩歌，亦須存此教化之意，方不淪為空洞辭藻。那些繪畫雕刻若缺失勸誡功能，本就虛耗才力。至于吟詠風物、耽溺景致、過度追求閑適，甚至近乎誨淫導惡之作，則更應堅決摒棄。白居易《對酒》詩云："蝸角虛名爭何益？電光石火寄此身。貧富隨緣且盡歡，愁眉不展是愚人"；又言："百年光景健壯短，一春晴明能幾時？相逢莫辭杯盞盡，且聽陽關第四聲"；再道："昨日躬身探病去，今朝拭淚吊喪回。生死無常君且看，暫憑琵琶送一杯。"單以詩藝論之，可謂行云流水、意境超然，辭采與意旨皆美。然讀者若由此滋生頹廢放縱之念，汲汲營求享樂、嗟嘆流光，則人生職責與古人所言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何時方能踐行？《詩經(jīng)·唐風》中的《蟋蟀》篇，本是勸誡晉僖公節(jié)制享樂的詩章。詩中雖言"今若不樂，時光易逝"，卻立即警示"莫縱逸樂，當思職守"。呂祖謙注解道："人之常情，一旦解除束縛易流于放縱，放寬節(jié)儉易墮入奢靡，舊疾未愈新患又生者多矣！"此論深刻揭示《唐風》憂患意識的深謀遠慮。白居易的處世哲學，豈能達到這般境界？本朝士大夫多推崇樂天，蘇軾尤甚。近世葉夢得評價："白居易與楊虞卿聯(lián)姻卻不涉其黨爭，與元稹、牛僧孺交好卻不入其朋黨，受裴度器重卻不借勢升遷，與李德裕素來不睦卻未遭其迫害。究其根本，唯因不貪戀權位而志在隱退，故能從容應對仕途進退與恩怨糾葛。"此論雖得要領，然樂天并非不慕榮華，實乃避禍之念強于求貴之心。其詩作中對官場浮華、聲色享樂的鋪陳描繪，終究難掩眷戀紅塵之態(tài)。平生摯友如元稹、劉禹錫輩，皆屬汲汲功名之徒，更在聽聞政敵李德裕失勢時作詩暢快譏諷，豈非恩怨未泯、偏私猶存？仰慕白居易者，當愛其才而知其瑕，方為公允。作詩必以巧進，以拙成。故作字惟拙筆最難，作詩惟拙句最難。至于拙，則渾然天全，工巧不足言矣。古人拙句，曾經(jīng)拈出，如“池塘生春草”，“楓落吳江冷”，“澄江靜如練”，“空梁落燕泥”，“清暉能娛人，游子澹忘歸”，“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明月入高樓，流光正徘徊”，“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如此等類，固已多矣。以杜陵言之，如“兩邊山木合，終日子規(guī)啼”，“野人時獨往，云木曉相參”，“喜無多屋宇，幸不礙云山”，“在家長早起，憂國愿年豐”，“若無青嶂月，愁殺白頭人”，“百年渾得醉，一月不梳頭”，“一徑野花落，孤村春水生”，此五言之拙者也。“春水船如天上坐，老年花似霧中看”，“遷轉五州防御使，起居八座太夫人”，“竹葉于人既無分，菊花從此不須開”，“莫思身外無窮事，且盡生前有限杯”，“雷聲忽送千峰雨，花氣渾如百和香”，“秋水才添四五尺，野航恰受兩三人”，“酒債尋常行處有，人生七十古來稀”，此七言之拙者也。他難殫舉，可以類推。杜陵云，“用拙存吾道”，夫拙之所在，道之所存也，詩文獨外是乎？作詩須由工巧入門，以質(zhì)樸拙厚為最高境界。正如書法最難在質(zhì)樸之筆，詩歌最難在渾然拙句。臻至拙境，則渾然天成，人工雕琢之巧已不足道。古人名篇中拙句眾多，如謝靈運"池塘生春草"、崔信明"楓落吳江冷"、謝朓"澄江靜如練"、薛道衡"空梁落燕泥"、《楚辭》"清暉能娛人，游子澹忘歸"、謝朓"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曹植"明月入高樓，流光正徘徊"、陶淵明"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等，皆屬此類。杜甫五言拙句尤多，如"兩邊山木合，終日子規(guī)啼"狀蜀道幽深；"野人時獨往，云木曉相參"寫隱士超然；"喜無多屋宇，幸不礙云山"顯胸次豁達；"在家長早起，憂國愿年豐"見憂國情懷；"若無青嶂月，愁殺白頭人"抒羈旅愁思；"百年渾得醉，一月不梳頭"繪疏狂意態(tài)；"一徑野花落，孤村春水生"得天然野趣。七言拙句亦妙，如"春水船如天上坐，老年花似霧中看"傳暮年況味；"遷轉五州防御使，起居八座太夫人"述宦海浮沉；"竹葉于人既無分，菊花從此不須開"露磊落襟懷；"莫思身外無窮事，且盡生前有限杯"顯曠達心胸；"雷聲忽送千峰雨，花氣渾如百和香"狀山雨驟至；"秋水才添四五尺，野航恰受兩三人"寫野渡閑適；"酒債尋常行處有，人生七十古來稀"道世態(tài)人情。此類拙句不可勝數(shù)，皆可觸類旁通。杜甫自述"用拙存吾道"，蓋因拙樸之中自有大道存焉，詩文之道豈外乎此？紹興辛巳，亮既授首，葛王篡位，使來修好，洪景盧往報之。入境，與其接伴約用敵國禮，伴許諾。故沿路表章，皆用在京舊式。未幾，乃盡卻回，使依近例易之。景盧不可。于是扃驛門，絕供饋，使人不得食者一日。又令館伴者來言，頃嘗從忠宣公學，陽吐情實，令勿固執(zhí)，恐無好事，須通一線路乃佳。景盧等懼留，不得已，易表章授之，供饋乃如禮。景盧素有風疾，頭常微掉，時人為之語曰：“一日之饑禁不得，蘇武當時十九秋。傳與天朝洪奉使，好掉頭時不掉頭?！苯B興三十一年（1161年），金主完顏亮南侵兵敗被殺后，葛王完顏雍（金世宗）篡位，派遣使者與南宋重修邦交。洪邁奉命出使金國回訪。剛入金境，他與金國接伴使約定使用平等國家的外交禮儀，對方表面應允。因此沿途遞交的國書皆沿用宋金平等交往的舊制。不料金廷突然反悔，要求改用南宋稱臣時的舊例文書格式。洪邁嚴詞拒絕。金人遂封鎖使館大門，斷絕飲食供應，使團成員整整一日未得進食。金國又派館伴使私下勸說："我昔年曾受令尊洪皓（忠宣公）教誨，今日實言相告：若再固執(zhí)己見，恐生不測。不如稍作退讓，留條后路方為明智。"洪邁等恐遭扣押，只得改換文書格式。金人這才恢復飲食供應。洪邁素患頭風之疾，常不自覺輕微搖頭。時人作諷刺民謠傳唱："一日斷糧便屈膝，當年蘇武十九秋。寄語天朝洪大使，該搖頭時偏低頭！"（暗諷洪邁氣節(jié)不如漢使蘇武）數(shù)窮于九，九者，究也。至十，則又為一矣。此蔡西山之說。蔡元定（號西山）提出：“數(shù)字窮盡于九，'九'即代表終極。達到十時，則又循環(huán)歸為一（如十位數(shù)進一，個位數(shù)歸零）。此說暗合《易經(jīng)》中'陽極于九，周而復始'的循環(huán)哲理，既體現(xiàn)十進制數(shù)理規(guī)則，又蘊含天地運行終始相續(xù)的宇宙觀?！币链恳妼W者能靜坐，便嘆其善學。余謂靜坐亦未可盡信，固有外若靜而中未免膠擾者，正所謂坐馳也。嘗聞南岳昔有住山僧，每夜必秉燭造旃林，眾生打坐者數(shù)百人，或拈竹篦痛棰之，或袖中出餅果置其前，蓋有以窺其中之靜不靜，而為是懲勸也。彼異端也，尚能洞察其徒心術之隱微，而提撕警策之，吾儒職教者有愧矣。程頤每見學生能靜坐修身，便稱贊他們善于治學。我卻認為靜坐之法不可全然盲從，因為有些人外表看似平靜而內(nèi)心其實紛擾不寧，正是《莊子》所言"形坐而神馳"的假象。昔聞南岳有位高僧，每夜執(zhí)燈巡視禪林，見數(shù)百僧眾打坐時，或持竹板痛笞其背，或從袖中取糕餅置于座前。原來他能透過表象窺見修行者內(nèi)心的躁動，以此獎懲引導禪定功夫。佛門異教尚能洞察弟子心性幽微處，施以當頭棒喝之法，相較之下我們這些以教育為本職的儒者實在應該感到慚愧。近時胡仲方《落梅》詩云：“自孤花底三更月，卻怨樓頭一笛風?！币嘤兴贾隆Ｗ怨挪诺轮?，方其少也，不使得以展布，及其飄零衰老，乃拳拳嘆息之，亦已晚矣。燭之武曰：“臣之少也，尚不如人，今老矣，無能為也?！币嘣⒋艘狻Ｌ迫嗽娫唬骸俺⒂摲舛U事，須及相如未病時?！倍帕辍恫埂吩娨庖嗳绱恕ｊ惡笊酵焖抉R公曰：“政雖隨日化，身已要人扶”，益可悲矣。胡仲方《落梅》詩云："三更孤月映殘花，卻怨樓頭笛引風。"此句意境幽深暗含悲憫。自古英才俊杰，年少時不得施展抱負，待到飄零遲暮方被追憶嘆惋，已然徒然。春秋燭之武使秦時曾言："臣少時尚不及人，今老朽更無能矣"，正寄此身世之憾。唐人詩句"欲議泰山封禪禮，須趁相如未病時"與杜甫《病柟》異曲同工，皆嘆才士暮年之悲。陳師道挽司馬光詩"政事雖隨時勢改，衰軀終要人扶持"，更添凄愴。昔年叱咤風云之賢相，終究難敵歲月風霜。孝宗受禪赦文云：“凡今者發(fā)政施仁之日，皆得之間安視膳之余?！碧煜抡b之，洪景嚴筆也。宋孝宗通過禪讓繼承皇位時頒布的赦文寫道："如今所有推行仁政的措施，皆是在朕處理日常政務之余所籌劃。"這篇詔書天下傳誦，乃洪適（字景嚴）執(zhí)筆撰寫。（按：南宋孝宗即位赦文實為洪遵所擬，此處作者誤記為洪適。）洪容齋曰：文貴于達而已，繁與簡各有當也?！抖Y記·檀弓》：“石駘仲卒，有庶子六人，卜所以為后者，曰：‘沐浴佩玉則兆?！迦苏?，皆沐浴佩玉。石祁子曰：‘孰有執(zhí)親之喪，而沐浴佩玉者乎？’不沐浴佩玉。石祁子兆，衛(wèi)人以龜為有知也。”蓋連用四“沐浴佩玉”字，使今之為文者，必曰：“沐浴佩玉則兆，五人者如之，石祁子獨不可。曰：‘孰有執(zhí)親之喪而若此者乎？’”似亦足以當其事，省其詞，然古意衰矣。又云：《史記·衛(wèi)青傳》：“校尉李朔，校尉趙不虞，校尉公孫戎奴，各三從大將軍，以千三百戶封朔為涉軹侯，以千三百戶封不虞為隨成侯，以千三百戶封戎奴為從平侯。”至班固作《漢書》乃省其詞曰：“校尉李朔、趙不虞、公孫戎奴，各三從大將軍，封朔為涉軹侯，不虞為隨成侯，戎奴為從平侯?！北取妒酚洝肺迨俗种?，省二十三字，然終不若《史記》樸贍可喜。余謂詩亦有如此者，古《采蓮曲》云：“魚戲荷葉東，魚戲荷葉西?！倍抛用馈抖霹N行》：“西川有杜鵑，東川無杜鵑，涪南無杜鵑，云安有杜鵑?！比粢允∥闹ㄕ撝?，似可裁減，然只如此說，亦為樸贍有古意。洪邁（號容齋）論文章之道："文章貴在達意，繁簡各有其妙?！抖Y記·檀弓》載：'石駘仲去世，留下六名庶子，占卜選定繼承人。卜辭顯示'沐浴佩玉者得吉兆'。其中五人急忙沐浴佩玉，唯石祁子道：'豈有居喪期間沐浴佩玉之理？'堅持素服。最終石祁子得繼嗣，衛(wèi)人由此信龜甲通靈。"原文連用四次"沐浴佩玉"，若今人作文必改作："卜辭示沐浴佩玉者得吉兆，五人皆從，唯石祁子拒之，曰：'豈有居喪而如此者？'"雖簡練達意，然古拙韻味盡失。又舉《史記·衛(wèi)青傳》例："校尉李朔、校尉趙不虞、校尉公孫戎奴，各三次隨大將軍出征。以一千三百戶封李朔為涉軹侯，以一千三百戶封趙不虞為隨成侯，以一千三百戶封公孫戎奴為從平侯。"班固《漢書》簡化為："校尉李朔、趙不虞、公孫戎奴各三從大將軍，封朔為涉軹侯，不虞為隨成侯，戎奴為從平侯。"較《史記》五十八字省去二十三字，卻失卻《史記》樸茂渾厚之美。余謂詩歌亦有此理：古《采蓮曲》"魚戲荷葉東，魚戲荷葉西"；杜甫《杜鵑行》"西川有杜鵑，東川無杜鵑，涪南無杜鵑，云安有杜鵑"。若以簡省文法論之，似可刪減，然正因如此鋪排，方顯古樸渾厚之韻致。謚者，死后易名者也。而《左傳》衛(wèi)侯賜北宮喜謚曰“貞子”，賜析朱鉏謚曰“成子”，蓋生前預賜之也，曾不以為不祥。今人不達，畏死畏禍，百種忌諱。古人皆不然，只看《檀弓》季武子成寢，杜氏之葬在西階之下，許之合葬，又許之哭。伯高死于衛(wèi)，孔子以為由，“賜也，見我”，遂哭諸賜氏，命子貢為之主，來者拜之。子夏喪明，曾子曰，“朋友喪明則哭”。遂往哭，子夏亦哭。曾子與客立于門側，其徒趨而出曰：“吾父死，將出哭于巷?！痹釉唬骸胺纯抻跔柎??！币虮泵娑跹?。季武子寢疾，喬固不說齊衰而入見曰：“士唯公門說齊衰?！蔽渥釉唬骸吧圃?！”蓋未始如今人之多忌諱也。謚號是死后更改的稱謂，但《左傳》記載衛(wèi)侯生前便賜予北宮喜謚號"貞子"、析朱鉏謚號"成子"，古人對此毫不避諱。今人卻不明此理，忌諱生死災禍，設下百般禁忌。古人全然不同，觀《禮記·檀弓》可知：季武子新建陵寢，原葬西階下的杜氏獲準遷入合葬，且允許親屬哭喪；伯高客死衛(wèi)國，孔子得知消息后說"端木賜（子貢）曾引薦他見我"，便命子貢主持喪儀，吊唁者皆向子貢行禮；子夏雙目失明，曾子依"友人失明當哭喪"之禮前往慰問，二人相對而泣；曾子攜客立于門側時，子夏弟子急步而出道："我父去世，當去巷中哭喪"，曾子勸其"返回原位哭祭"，并親自主持面北吊唁；季武子病重，喬固不脫喪服直入探視，辯解"士人唯有入宮門才需脫喪服"，反得季武子稱贊。可見古人全然不似今人這般忌諱重重?！队耠骸沸迺加诖笾邢榉?，至于政、宣而極備?？级ㄊ来沃Ψ峙蓜e而歸于本統(tǒng)者，為《仙源積慶圖》。推其所自出、至于子孫而列其名位者，為《宗藩慶系錄》。具其官爵、功罪、生死及若男若女者，為《類紀》。同姓之親而序其五服之戚疏者，為《屬籍》。編年以紀帝系，而載其歷數(shù)及朝廷政令之因革者，為《玉牒》。宋代皇族譜牒編纂始于大中祥符年間（宋真宗時期），至政和、宣和年間（宋徽宗時期）達到完備。其編纂體系分為五種體例：考訂宗室成員世系分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