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化《客中作》詩西域元素考釋

李文化《客中作》詩西域元素考釋

李白擅長寫飲料詩。因為他的原因，他也很有名。他酒興正濃時會催促主人:“主人何為言少錢,徑須沽取對君酌。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他酒興闌珊時也會坦誠地告訴客人:“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來?！?他借花鳥明月為飲酒助興:“看花飲美酒,聽鳥臨晴山”,3“唯愿當歌對酒時,月光長照金樽里”;4他不僅自己“愁來飲酒二千石”5,而且勸人、勸月、勸仙乃至勸天上駕曳太陽車的飛龍飲酒:“北斗酌美酒,勸龍各一觴”6……可以看出,為了張揚其詩酒風流,舉凡天地造化、日月山川、花鳥草樹、神仙冥靈、王公大人、才子詩客、市井少年、野老村人,乃至史籍文翰、典故逸事、神話傳說等都成為供李白自由驅(qū)遣隨心駕馭的詩料。西域當然成為李白飲酒詩絕好的選擇對象。李白在飲酒詩中津津樂道的美酒有葡萄酒,酒色有琥珀色,酒香有郁金香,酒器有叵羅,佐酒之伎有胡姬以及她們妙曼的歌舞等等,這些新鮮、陌生或者充滿神秘色彩的西域文化的元素組合成為一道別致的風景,為李白的飲酒詩增添了浪漫氣質(zhì)。本文主要考釋李白飲酒詩中郁金、琥珀、叵羅、胡姬等西域元素。郁金香李白《客中作》詩中這樣寫郁金香:“蘭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來琥珀光。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處是他鄉(xiāng)?！?郁金香是典型的西域特產(chǎn),大秦、波斯、罽賓等國均有出產(chǎn)?！端囄念惥邸に幭悴莶可稀芬段郝浴吩?“大秦國出郁金。”8《周書·異域傳》、《隋書·西域傳》載波斯國出郁金香。9《梁書·海南諸國傳》:“郁金獨出罽賓國,華色正黃而細,與芙蓉華里被蓮者相似。國人先取以上佛寺,積日香槁,乃糞去之,賈人從寺中征雇,以轉(zhuǎn)賣與佗國也?！?0《本草綱目》郁金香條,引楊孚《南州異物志》云:“郁金出罽賓,國人種之,先以供佛,數(shù)日萎,然后取之。色正黃,與芙蓉花裹嫩蓮者相似,可以香酒?！?1《本草綱目》郁金香條,集解引陳藏器《本草拾遺》曰:“郁金香生大秦國,二月、三月有花,狀如紅藍,四月、五月采花,即香也?！?2《冊府元龜》卷九七〇引貞觀二十一年貢品錄,言及郁金香,曰:“葉似麥門冬,九月色開,狀似芙蓉,其色紫碧,香聞數(shù)十步,華而不實,欲種取根?！?3左棻《郁金頌》云:“伊有奇草,名曰郁金。越自殊域,厥珍來尋。芳香酷烈,悅目怡心。”14從上述材料可知,郁金香系西域所出或所貢,花色不一,花氣濃郁可以香酒,或可香衣,所用者其花。有時省稱郁金?！度圃姟分小坝艚稹?、“郁金香”凡三十余出,或以摹艷色,或以擬香氣。摹艷色者往往用來比擬春天的弱柳金枝,如“燕麥青青游子悲,河堤弱柳郁金枝”,15“膩粉梨園白,胭脂桃徑紅。郁金垂嫩柳,罯畫委高籠”;16或者比擬金黃的秋菊,如“滿園花菊郁金黃,中有孤叢色似霜。還似今朝歌酒席,白頭翁入少年場”。17擬香氣者往往用在翠被、羅巾、春衫領(lǐng)袖等香氣馥郁之物上,如“雙燕雙飛繞畫梁,羅緯翠被郁金香”,18“玉釵翠羽飾,羅袖郁金香”,19“郁金香汗裛歌巾,山石榴花染舞裙”,20“郁金種得花茸細,添入春衫領(lǐng)里香”,21很顯然,李白是以來自西域的郁金香氣比擬酒香,也有可能是說在美酒的釀制過程中使用了來自西域的郁金香。琥珀李白有兩首詩寫到琥珀,一首是前引的《客中作》:“玉碗盛來琥珀光”,另一首是《酬中都小吏攜斗酒雙魚于逆旅見贈》:“魯酒若琥珀,汶魚紫錦鱗?！?2琥珀,在中國史書上曾被稱作“育沛”、“虎魄”、“虎珀”、“江珠”、“琥魄”、“獸魄”“頓牟”等等,1970年10月在陜西省西安市南郊何家村發(fā)現(xiàn)的唐代窖藏文物中,一個藥盒蓋內(nèi)壁墨書清單上亦作“虎魄”。這么多的異字同音說明琥珀的確是音譯詞,語源來自波斯語kahrupāī。謝弗在其《唐代的外來文明》中認為,據(jù)唐人所知,琥珀是拂林的出產(chǎn)之一;唐朝的琥珀是自波斯輸入,其他國家也有貢獻。另《舊唐書》、《唐會要》、《唐六典》等皆有波斯諸國的進貢記錄。《本草綱目》認為琥珀產(chǎn)地有西域、西番、高麗、倭國、林邑,亦有金齒、麗江。關(guān)于琥珀的形成,歷史上有過琥珀生于地中的誤解,《后漢書·王符傳》李注:“《廣雅》曰虎魄,珠也。生地中,其上及旁不生草,深者八九尺。初時如桃膠,凝堅乃成。其方人以為枕。出罽賓及大秦國?！?3但至遲在晉代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比較客觀的看法,張華《博物志》卷四引《神仙傳》云:“松柏脂入地千年化為茯苓,茯苓化為琥珀?；㈢暌幻?。”24根據(jù)《本草綱目》的梳理,梁陶弘景的著述中也已引用“松脂淪入地千年所化”的舊說,這說明中國藥物學者早已掌握了琥珀的真實性質(zhì)。但在藥物學者之外的更大的范圍里,琥珀則更多地充滿神秘性。這種神秘性源于其異域性自不待言,這種神秘性也源于古代的傳說,很多古人認為琥珀是老虎流下的眼淚,或是老虎臨死前的目光凝聚成的寶石?！侗静菥V目》琥珀條,李時珍謂“虎死則精魄入地化為石,此物狀似之,故謂之虎魄?！?5唐段成式《酉陽雜俎》中則說:“龍血入地為琥珀?！?6這些傳說當然會增加琥珀的神秘性。中醫(yī)以琥珀為藥,認為琥珀主治“安五臟,定魂魄,殺精魅邪鬼”27。琥珀的神秘性來自其物理屬性。琥珀作為靜電介質(zhì),能夠產(chǎn)生靜電反應,即能吸附物質(zhì)、能發(fā)出微弱的噼啪聲響,這對于古人都是神秘而不可解的?！墩摵狻y龍》就注意到了這個特點,且與磁鐵的特性并舉:“頓牟拾芥,磁石引針。”28《拾遺記》記載:“昔漢武寶鼎元年,西方貢珍怪,有虎魄燕,置之靜室,自于室內(nèi)鳴翔。”29《洞冥記》記載:“帝所幸宮人麗娟,以琥珀為佩,置衣裾里不使人知,云骨自鳴?！眱蓜t記載都是琥珀的靜電效應。唐代詩人對琥珀也有比較清楚的認識,韋應物《詠琥珀》曰:“曾為老茯神,本是寒松液。蚊蚋落其中,千年猶可覿”,30但這并不影響琥珀保持著的神秘性。這種神秘的琥珀在唐朝則成為詩人揮灑和傳摹詩酒風流的重要媒介。“琥珀”一詞在《全唐詩》中凡40出,除了少數(shù)詩句以詠物口吻客觀描述外,大多與飲酒有關(guān)。其中不少寫到了琥珀酒器,如“掌中琥珀鐘,行酒雙逶迤”;31“琥珀尊開月映簾,調(diào)弦理曲指纖纖”;32“琥珀杯中物,瓊枝席上人”;33“琥珀盞紅疑漏酒,水晶簾瑩更通風”;34“欲傾琥珀杯浮爾,好把茱萸朵配伊”;35“酒傾琥珀杯時,更堪能唱新詞。賺得王孫狂處,斷腸一搦腰肢”36等,詩人們借價值昂貴、神秘瑰麗的琥珀鐘、琥珀樽、琥珀杯、琥珀盞襯托美酒與盛筵,表達快意當前的愉悅心情。更為有趣的是,琥珀在唐詩里充當了非常重要的一個顏色詞并進而成為美酒的代名詞。以物之名描摹物之色在唐詩中并不少見,白居易的《暮江吟》“一道殘陽鋪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紅”中的“瑟瑟”就是個典型?！吧北臼浅鲎晕饔虻囊环N寶石——天青石,白居易卻以“瑟瑟”指代天青石的顏色而入詩,方干《孫氏林亭》、韋莊《乞彩箋歌》中也有“瑟瑟”的類似用法。唐代詩人善于借琥珀的溫潤質(zhì)地和天然本色比擬美酒的顏色,如“故人薄暮公事閑,玉壺美酒琥珀殷”,37“酒光紅琥珀,江色碧琉璃”,38“春酒盛來琥珀光,暗聞蘭麝幾般香”,39“醍醐慚氣味,琥珀讓晶光”40等都是取美酒與琥珀的顏色相比。而在詩句“北堂珍重琥珀酒,庭前列肆茱萸席”41和“琥珀酒兮雕胡飯,君不御兮日將晚”42中則直接將琥珀用作顏色詞了。琥珀在詩歌流傳的長期積淀過程中最終成為了美酒的代名詞,很多詩人徑取琥珀當春醪了:“春酒杯濃琥珀薄,冰漿碗碧瑪瑙寒”43,“綠鬢年少金釵客,縹粉壺中沉琥珀”,44“琉璃鐘,琥珀濃,小槽酒滴真珠紅”,45“荔枝新熟雞冠色,燒酒初開琥珀香”,46“手中稀琥珀,舌上冷醍醐”,47“尊前事去月團圓,琥珀無情憶蘇小”48等等都反映了這種創(chuàng)作時尚。這種詩歌創(chuàng)作時尚暗含著當時的社會風氣與詩人的趨時心理,新鮮的新奇的外來的物品總是給人以驚喜的感覺和無限的遐想,這種美好的感覺為飲酒這種令人身心愉悅的享受方式又增添了無限風情。李白的“魯酒若琥珀”、“玉碗盛來琥珀光”都是借琥珀的顏色與光澤來比擬美酒。叵羅《全唐詩》中叵羅僅3出,分別為李白《對酒》“蒲萄酒,金叵羅,吳姬十五細馬馱”、岑參《酒泉太守席上醉后作》“琵琶長笛曲相和,羌兒胡雛齊唱歌。渾炙犁牛烹野駝,交河美酒金叵羅”、唐彥謙《送許戶曹》“白虹走香傾翠壺,勸飲花前金叵羅”。據(jù)研究,叵羅是音譯詞,源出伊朗語padrōd,又寫作破羅、頗羅。叵羅是一種名貴的酒器,常見型制如小酒杯,亦有祭祀之用的巨制,以金、銀或銅制成。大型的金叵羅用于祭祀,尊貴無比。《隋書·西域傳》云:“(曹)國中有得悉神,自西海以東諸國并敬事之,其神有金人焉。金破羅闊丈有五尺,高下相稱,每日以駝五頭、馬十匹、羊一百口祭之,常有千人食之不盡?！?9小型的叵羅可以塞入發(fā)髻或者靴子,其形制非常小巧,也很貴重。《北史·祖珽傳》:“神武宴僚屬,于坐失金叵羅。竇泰令飲酒者皆脫帽,于珽髻上得之,神武不能罪也?！?0《唐語林》載:“開元中,上(玄宗)與內(nèi)臣作歷日令,高力士挾大胾置黃幡綽口中,曰:‘塞穴吉!’黃幡綽遽取上前叵羅納靴中,走下曰:‘內(nèi)財吉!’”51祖珽想在宴會上順手牽羊把叵羅竊走,黃幡綽把叵羅塞入靴子中作歷日令討個口彩道:“納財吉!”均可見叵羅是很珍貴的。叵羅有金、銀、銅質(zhì)之別?！缎绿茣ね罗瑐鳌份d:“顯慶三年,獻金盎、金頗羅等?！?2《冊府元龜》卷九七○載:“上元二年正月,右驍衛(wèi)大將軍龜茲王白素稽獻銀頗羅,賜帛以答之?！?3《太平廣記·征應十·王涯》載:“宅南有一井,每夜常沸涌有聲,晝窺之,或見銅叵羅,或見銀熨斗者,水腐不可飲?！?41992年,天水市博物館發(fā)表了《天水市發(fā)現(xiàn)隋唐屏風石棺床墓》一文,刊布了1982年天水市博物館發(fā)現(xiàn)的17方畫像石和8方素面石條組成的石棺床。姜伯勤先生認為,其中石屏風畫像第9號畫面中,就有粟特大酒器叵羅。55李白、岑參、唐彥謙三首詩中所寫到的叵羅皆指金質(zhì)酒器。胡姬“胡姬”在現(xiàn)存唐詩中凡17首20出,僅李白詩就5首5出:《前有樽酒行二首》其二、《少年行二首》其二、《白鼻騧》、《醉后贈王歷陽》、《送裴十八圖南歸嵩山二首》其一。關(guān)于胡姬的研究,詩歌之外的材料很有限。筆者認為,與其把胡姬作為歷史現(xiàn)象研究,不如作為文學符號來探討。我們以詩歌為基本材料,大體可概括出唐詩中胡姬形象的幾個特點。其一,胡姬貌美。來自西域的胡姬往往是酒肆的形象代言人,其容貌的姣好與否關(guān)系著酒肆的生意是否興隆,所以酒肆老板往往選擇貌美的西域女子當壚攬客,而挑剔的詩客往往也把胡姬作為選擇酒肆的重要條件。能反映在詩歌中的這些胡姬當然是比較迷人的了。李白說:“胡姬貌如花,當壚笑春風。笑春風,舞羅衣,君今不醉將安歸。”56那當壚的胡姬不僅貌美如花,而且笑靨如春風般溫柔而可人,面對這樣的胡姬,詩客的選擇只有陶醉。正如有的學者所考證,這些美麗的胡姬很可能是印歐人種,所以其白皙的素手皓腕就特別引人注目:“何處可為別,長安青綺門。胡姬招素手,延客醉金樽”57;“香渡傳蕉扇,妝成上竹樓。數(shù)錢憐皓腕,非是不能留?！?8其二,沽酒勸酒。胡姬當壚不僅僅充當酒肆的形象和品牌,更重要的以實際行動招徠顧客留住顧客。她們有的當壚沽酒:“胡姬酒壚日未午,絲繩玉缸酒如乳”,59有的賣弄嬌羞去送酒:“妍艷照江頭,春風好客留。當壚知妾慣,送酒為郎羞”,60有的使出渾身解術(shù)在勸酒:“送君系馬青門口,胡姬壚頭勸君酒?！?1其三,歌舞侑酒。詩客到胡姬酒肆買醉的一個重要原因是可以欣賞嫵媚婉轉(zhuǎn)的胡姬表演的西域曼妙歌舞?？疾煺肺饔騻骺芍?西域地區(qū)各國向唐朝進貢專業(yè)胡旋女子等演員,這些胡姬中也許就有從教坊黜落民間的西域樂人,而詩人們的目光恰恰被這歌舞吸引,胡姬的歌舞自然也就留在了詩人的歌詠中:“胡姬春酒店,弦管夜鏘鏘?！峡蜔o勞散,聽歌樂世娘”、62“琴奏龍門之綠桐,玉壺美酒清若空。催弦拂柱與君飲,看朱成碧顏始紅”、63“筆蹤起龍虎,舞袖拂云霄。雙歌二胡姬,更奏遠清朝”、64“落日胡姬樓上飲,風吹簫管滿樓聞”、65“羌兒吹玉管,胡姬踏錦花?！?6其四,善解風情。西域是各種文化交匯的熔爐,胡姬不遠萬里離開家鄉(xiāng)來到中原,她們身上較少中原地區(qū)那種沉重的傳統(tǒng)帶來的封閉和束縛,她們善于接受新鮮事物也善于傳播新鮮事物,她們身上更多地反映著生命的本真活力和渴望,再加上她們的經(jīng)歷、見識和美貌、才華,這些女子就顯得格外的善解人意、風情萬種。她們當壚賣酒、舉杯勸客、歌舞侑酒,有時甚至以旖旎火辣的異域風情牢牢鎖住長安市井的少年郎:“年少鄭郎那解愁,春來閑臥酒家樓。胡姬若擬邀他宿,掛卻金鞭系紫騮?！?7正因為上述特點,胡姬就不僅僅是一個酒肆中當壚的女性服務員角色,而是一種象征、一個符號,漂亮的容貌、醉人的美酒、動人的歌舞、撩人的風情等等綜合在一起的文學符號。李白正是把這些西域文化的因素一一拿來,融入自己的詩篇,完成了一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