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文《周語天》新釋

周文《周語天》新釋

到目前為止，考古學家收集了118件具有家族特征的青銅。1筆者查閱文獻注意到,近十多年來,一些學者在探討先周歷史乃至黃帝族氏時,常常引用郭沫若先生將這兩字釋成“天黿”即“軒轅”之說(以下簡稱“天黿”說),并且據(jù)此立論。2筆者對“天黿”說做了一些研究,發(fā)現(xiàn)此說不單就文字釋讀而言難以講通,而且與有關典籍注疏以及古天文學知識不合,因而不能成立。長期以來,對郭沫若的“天黿”說信從者大有人在,盡管也有學者不贊成此說,卻鮮見對此說能否成立提出質(zhì)疑。3本文將通過對“天黿”說的質(zhì)疑,對這一族徽作出新的釋讀。相信這對于周人族源、黃帝族氏等問題的研究,亦不無裨益。一、我姬氏用“天地震”說追溯“天黿”說的由來,不能不說到郭沫若先生對商代銅器甲寅父癸角及父戊方鼎中的釋讀。郭沫若于1931年在《殷彝中圖形文字之一解》中認為這是圖騰之類,提出“此等圖形文字乃古代國族之名號,蓋所謂‘圖騰’之孑遺或轉(zhuǎn)變也”。同時認為這一圖形文字“人形下一物分明鼃黽之象”,卻又提出此字當即“天黿”,“蓋古之軒轅氏也。余近證得古十二歲名本即黃道周天之十二宮,寅之攝提格為大角,其次為卯之單閼當于軒轅(西方之獅子座),單閼一稱天黿。是則軒轅、單閼,均天黿之音變也。軒轅不必即是黃帝,蓋古有此氏姓,迄周初猶存而后已消滅,故后人遂附益之以為黃帝耳”。4此后,郭沫若又將西周獻侯鼎銘中的隸定為天黿,并考釋道:“‘天黿’二字器銘多見,舊釋為子孫,余謂當是天黿,即軒轅也?！秶Z·周語下》‘我姬氏出自天黿’,猶言出自黃帝?！惫暇汀疤禳x”是天上星宿十二次之一,解釋為:“十二歲之單閼,即十二次之天黿,近年據(jù)余考知實當于十二宮之獅子座軒轅。由氏姓演為星名者,與商星同?！?應該說,郭沫若將這種古代國族之名號聯(lián)想為圖騰,說法新穎,有開創(chuàng)性,對后來的學術研究無疑具有深遠影響。6郭氏將金文與古文獻聯(lián)系起來進行釋讀也屬必要,失誤之處在于對《國語·周語下》“我姬氏出自天黿”這句話的理解不當,因為這句很有歷史文化內(nèi)涵的話,其實并不是談周人的族源所出,也不是說周人的族徽,自然看不出與黃帝軒轅氏有什么直接關系。郭氏研究殷周金文,征引此語委實存在誤解。根據(jù)常理分析,當我們讀到“我姬氏出自天黿”這句話,因為難懂都會顧及上下文與韋注,郭氏既研究過古天文十二次,卻忽略韋注,徑以“天黿”與軒轅相聯(lián)系,釋為軒轅氏之稱,考證中又未發(fā)現(xiàn)其中的抵牾之處,蓋與一時寫作匆忙未及從容細考有關?！拔壹铣鲎蕴禳x”一語,見于《國語·周語下》周景王與伶州鳩之間的一段對話:王曰:“七律者何?”對曰:“昔武王伐殷,歲在鶉火,月在天駟,日在析木之津,辰在斗柄,星在天黿,星與日、辰之位,皆在北維。顓頊之所建也,帝嚳受之。我姬氏出自天黿,及析木者,有建星及牽牛焉,則我皇妣大姜之姪、伯陵之后,逄公之所憑神也……”關于上述武王伐殷時的天象,西漢劉歆在《三統(tǒng)歷》中曾作過推算闡釋?！稘h書·律歷志》載:《三統(tǒng)》:上元之伐紂之歲,十四萬二千一百九十歲,歲在鶉火張十三度……自文王受命而至此十三年,歲亦在鶉火,故傳曰:“歲在鶉火,則我有周之分野也?！睅煶醢l(fā),以殷十一月戊子,日在析木箕七度,故《傳》曰:“日在析木?！笔窍σ?月在房五度。房為天駟,故《傳》曰:“月在天駟?！焙笕盏弥苷滦撩?合辰在斗前一度,斗柄也,故《傳》曰:“辰在斗柄?！泵魅杖沙?晨星始見。癸巳武王始發(fā),丙午還師,戊午度于孟津。孟津去周九百里,師行三十里,故三十一日而度。明日己未冬至,晨星與婺女伏,歷建星及牽牛,至于婺女、天黿之首,故《傳》曰:“星在天黿。”李學勤先生已經(jīng)指出:“按照劉歆的推算,‘歲在鶉火’到‘星在天黿’這些天象是在武王出師直到渡過孟津這段時間里順次發(fā)生的。”又說這些天象,“也不是完全同時的天象”。7這一看法是對的。由于劉歆所在的漢代還不知道有歲差,晉代虞喜始發(fā)現(xiàn)歲差,故劉歆對上述天象的推算難免有誤差。唐代一行(張遂)又在劉歆的基礎上,對武王伐殷的天象重加推算,有所闡述?！缎绿茣v志》載:《國語》曰:“武王伐商,歲在鶉火,月在天駟,日在析木之津,辰在斗柄,星在天黿。”……武王十年,夏正十月戊子,周師始起。于歲差,日在箕十度則析木津也。晨初,月在房四度。于《易》,雷乘乾曰大壯,房、心象焉。心為乾精,而房,升陽之駟也……又三日得周正月庚寅朔,日月會南斗一度。故曰:“辰在斗柄?！比沙?辰星夕見,在南斗二十度。其明日,武王自宗周次于師所……故《武成》曰:“維一月壬辰,旁死魄。翌日癸巳,王朝步自周,于征伐商?！笔菚r辰星與周師俱進,由建星之末,歷牽牛、須女,涉顓頊之虛。戊午,師度盟津,而辰星伏于天黿……是歲,歲星始及鶉火。一行與劉歆的推算微有不同。按照劉歆的推算,由周師戊子始發(fā),歷31天到戊午日師渡孟津,都沒有“星在天黿”的星象?！靶窃谔禳x”出現(xiàn)在戊午次日己未。僧一行則計算了歲差,認為“戊午師渡孟津,而辰星伏于天黿”,“星在天黿”的星象出現(xiàn)在周師始發(fā)的第31天。在“武王伐殷,歲在鶉火……星在天黿”一段話之后,《周語下》又載伶州鳩語曰:“星與日、辰之位,皆在北維。顓頊之所建也,帝嚳受之。我姬氏出自天黿,及析木者,有建星及牽牛焉,則我皇妣大姜之姪、伯陵之后,逄公之所憑神也?！边@段話涉及星象、歷史及五行之說。根據(jù)韋注,顓頊以水德之王而立于北方,周人先祖由后稷上溯到帝嚳,帝嚳以木德取代水德的顓頊,這好比周人以木德取代殷商的水德?！疤禳x”即十二次的玄枵,屬于齊的分野。周人皇妣、大王(古公亶父)的后妃、王季之母大姜,是殷逄(按:《左傳》作“逢”)伯陵的后代、齊地之女,由于周道起于大王,所以有“我姬氏出自天黿”的說法?！蹲髠鳌氛压暾劦烬R地的沿革時說“昔爽鳩氏始居此地”,后來在殷周時“有逢伯陵因之,蒲姑氏因之,而后大公因之”。逢地又見于殷代金文,可見確有此地名?！蹲髠鳌氛压?“有星出于婺女(即女宿,玄枵三宿之首)?！薄敖?、任氏實守其祀?！币彩蔷托侵忠罢f,玄枵為齊地之分野。韋注說:“從斗一度至十一度,分屬析木,日辰所在也。建星在牽牛間,謂從辰星所在。須女,天黿之首。至析木之分,歷建星及牽牛,皆水宿,言得水類也。”是韋昭對《周語下》武王伐殷有關星象的解釋。還需說明的是,“逄公”系逢(逄)伯陵的后代、大姜之侄,也是殷之諸侯,封于齊地。由于齊地對應的星宿是天黿(玄枵),所以當?shù)丶漓胩禳x。逄公死后,人們在祭祀天黿時,就以他為配食者。所以,《國語·周語下》的這段話可釋讀為:“周景王問:‘七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伶州鳩回答說:‘從前周武王征伐殷商時,歲星(木星)運行在鶉火星次,月運行在天駟(房宿),日運行在析木之津(此特指箕宿),日、月的交匯點在南斗,辰星(水星)運行在天黿(玄枵星次)。辰星與日、辰(日月會)的位置,都在北方的水位。[北方的水位]乃是(水德之王)顓頊所建立的,[木德的]帝嚳接受了它。我姬氏周人出自天黿(玄枵)[此星次所對應的是齊國,周的皇妣大姜就出生在這里],至于析木之分(尾、箕、斗宿),辰星所經(jīng)過的建星與牽牛星(牛宿),[這些星宿皆為水宿],[天黿]則為我周皇妣大姜之姪,逄伯陵的后代逄公[死后的神主]之所憑依……’”關于“顓頊之虛”和祭祀顓頊,郝懿行《爾雅義疏》云:“《左氏》昭十年傳:‘今茲歲在顓頊之虛?！x曰:‘北方之次,以玄枵為中,玄枵次有三宿,又虛在其中,以水位在北,顓頊居之,故謂玄枵虛星為顓頊之虛也。按北方三宿,婺女、虛、危,《爾雅》不言女、危,以虛為中,舉中足以包之也?！薄痘茨献印ぬ煳挠枴?“北方,水也,其帝顓頊,其佐玄冥,執(zhí)權以治冬,其神為辰星?！备哒T注:“顓頊,黃帝之孫,以水德王天下,號曰高陽氏,死托祀于北方之帝。”關于建星與牽牛,根據(jù)中國古代天文學知識,八月(夏歷七月)的星空“斗宿的東北有一組六顆星,擺成一個弦形,它叫建星,《史記·天官書》:‘南斗為廟,其北建星。建星者,旌也?！本旁?夏歷八月)的星空“牛宿在河鼓的南面,它由六顆星組成”?！芭Ｋ薜臇|北是女宿。”“牛宿在古代叫牽牛。”8建星與牽牛相鄰近,辰星經(jīng)過建星與牽牛便到女宿(須女,亦稱婺女)。女宿北有河鼓星(牛郎星,亦稱牽牛星),與此牽牛(牛宿)有別,不可混淆。中國上古很早就有天象與人事相聯(lián)系的說法,分野之說出現(xiàn)得很早,因此伶州鳩一說到天上的天黿(玄枵),馬上想到地上相對應的齊地和出生于此的周人先妣大姜的傳說。大姜乃大王之后妃,王季之母,她是殷諸侯逄(逢)伯陵的后代,嫁與周人后,適值周族勃興,如《詩·魯頌·閟宮》所謂“實始翦商”,所以追溯周人之所出必提到大姜,這才有“我姬氏出自天黿”的說法,《國語·周語中》說:“齊、許、申、呂,由大姜。”韋注:“四國皆姜姓也,四岳之后、大姜之家也。大姜,大王之妃、王季之母也?！贝蠼蛔鳛椤皟?nèi)利親親”的一個典范加以頌揚?！秶Z·周語下》及韋注說的是太陽所在的析木之分,還有辰星所經(jīng)過的建星及牽牛星,旨在強調(diào)日辰皆合于北方水位,周人實出于水家。辰星歷建星及牽牛星之后便到天黿(玄枵),這里正是周先妣大姜之姪、逄(逢)伯陵的后人逄(逢)公死后的神主之所以憑依(即在此接受祭祀之意)。在中國古代天文學中,天黿就是玄枵,玄枵包括女、虛、危三個星宿(不是全部),玄枵相當于黃道十二宮的寶瓶宮;而黃道十二宮的獅子宮相當于十二次中的鶉火,鶉火包括柳、星、張三個星宿(不是全部)。9軒轅星組就在獅子宮,《史記·天官書》:“南宮(官)朱鳥,權、衡。衡,大微,三光之廷?！薄皺?軒轅,軒轅,黃龍體?！?0依據(jù)中國古代天文學,每年四月(即夏歷三月)的星空,“星宿和張宿上面,是軒轅十六星,它彎彎曲曲,排成了一條東扭西轉(zhuǎn)的長龍”。11既然玄枵(天黿)相當于寶瓶宮,而軒轅在獅子宮,寶瓶宮與獅子宮是兩個渺不相涉的星座,兩者完全不是一回事,怎能混為一談?“天黿”說之所說天象有誤由此不難斷定。所以,信從“天黿”說者,不論是像郭沫若那樣將天黿(玄枵)說成軒轅星,又由軒轅星轉(zhuǎn)指軒轅氏,還是離開韋注隨意解釋《國語·周語下》“我姬氏出自天黿”這句話,12甚至直接釋“天黿”為軒轅氏,13都是缺乏根據(jù)的猜測,因而是不可信的?！秶Z·周語下》“我姬氏出自天黿”這段話中,“我皇妣大姜”依韋注指周大王之妃,沈長云對此頗有異議。沈先生根據(jù)《左傳》及杜注確定武王之后為姜太公(呂尚)之女,呂氏姜姓,故提出“邑姜”實是“呂姜”之誤。他認為,《周語中》“昔摯、疇之國由大任,杞、繒由大姒,齊、許、申、呂由大姜,陳由大姬,是皆能內(nèi)利親親者也”這段話中,“大任為王季之妃,大姒為文王之婦,大姬為成王之姊,依周之先公先王次序排列,大姜應是武王之妃”。又認為《周語下》“我皇妣大姜”也不是指周大王之妃,大姜遠在齊地嫁與大王為不可能,“周與齊姜之聯(lián)姻是在武王時,‘故我皇妣大姜’者,亦必指武王之后呂姜”。14我認為沈先生的有些推論似可商榷,例如文中提到上古“呂”字可能誤認作“邑”,但《左傳》中“呂”字數(shù)見,都沒有誤作“邑”,可見此說缺乏必然性;況且“邑”在金文中有作氏名的,如《邑觶》(《集成》6459)、《邑且辛父辛觶》(《集成》6463)之“邑”,“邑姜”之稱當有緣故。其余推論有的似乎不無道理,但也不足以推翻韋注,《周語下》說到“我皇妣大姜”與逄(逢)伯陵、逄(逢)公的親屬關系,言之鑿鑿,其為齊地古史傳說,是不可否認的。二、“龜”字青銅器的釋讀考古學者對“天黽”青銅器的整理和研究,鄒衡以及曹淑琴、殷瑋璋可為代表。鄒衡的先周文化研究多少受“天黿”說的影響,他將“天黽”的族徽釋作“天黿”,并且與天獸的族徽相聯(lián)系,說成是黃帝族。在說到這些“天黿”銅器的來源出處時,他說:“‘天黿’器傳世者甚多,作者曾收集100件左右,但有出土地點的僅成王時的《獻侯鼎》二器(《通考》38;《三代》3.50.2;《三代》3.50.3),出于陜西乾縣?！?5就是說這些“天黿”器出土地點絕大部分無記載,有出土地點的兩件已屬西周初期,都對“天黿”即軒轅黃帝說提供不了支持,至于鄒氏所舉的天獸器,據(jù)筆者看來,“天”字多數(shù)似應釋“大”字,關于這個問題這里不必詳說。對“天黽”銅器做了更多整理和研究工作的曹淑琴、殷瑋璋兩位先生沒有受到“天黿”說的影響,共搜集“天黽”銅器資料118件,文字釋讀注意到“黽”與“龜”兩字的區(qū)別,并對“天黽”銅器做了全面研究。他們注意到“天黽”銅器最早見于鄭州商代二里岡期,因而注意到“天黽”與商朝的關系,認為“天黽”是商的一個與國,也是商周時期的一個小國。16論述較為客觀,筆者在一定程度上贊成這些意見。在以往“天黽”銅器資料的整理研究中,也出現(xiàn)了把本來是“龜”字的青銅器誤收入所謂“黿”字(實際“黽”字)的青銅器中的情況,這更增加了問題的復雜性,因此本文沒有將“龜”字青銅器列入討論中。古文字學者釋讀文字,對作出較詳釋讀的為唐蘭先生和于省吾先生。20世紀50年代鄭州白家莊商墓出土一件二里岡期的銅罍,其頸肩部有三處鑄有字,唐蘭先生認為這是圖畫象形文字,像蛙一類動物中比較大的“黽”,指出此字所像動物后足長于前足,從尾部上曲,應為黽字無疑。17關于這一族徽,唐蘭考釋說:大黽是氏族名,商周青銅器中常見,有些商代器只作黽,最早的見于鄭州出土的商代早期的銅罍上。此當是以地為氏。按漢代弘農(nóng)郡有黽池縣,黽池的地名在戰(zhàn)國時已存在,又江夏郡有鄳縣,是戰(zhàn)國時的鄳塞,或作澠阨、冥阨。此黽氏不知原在何處。18于省吾先生于20世紀80年代,有專文對此進行釋讀。于氏考釋道:我認為即天黽二字的合文,之為天,毋庸贅述?！墩f文》謂:“黽,鼃(蛙)黽也?！秉w與龜都是象形字,但在古文字中的構形迥然不同。龜形短足而有尾,黽形無尾,其后兩足既伸于前,復折于后。然則黽字本象蛙形,了無可疑。19綜觀唐、于兩先生的釋讀,釋黽堪稱準確,族徽兩字則以于氏釋“天黽”為是。金文族徽黽字,主要作以下諸形:(《三代》2.39.7)、(《三代》13.5.5)、(《三代》11.14.4)、(《三代》2.37.6)。從中可以看出像蛙的俯視形:蛙頭呈三角形,身體圓形,無尾,后肢較長擅跳躍,足有趾。其中身上有斑點的出于寫實,畫有“十”或“X”者乃是文飾;蛙頭緊連身體、不顯頸部的,出于寫實;蛙頭伸出,則是略為夸張的寫法。甲骨文亦有黽字作形(《合集》5947),原被混在龜字中,此黽字像蛙形不顯頸部,后肢作跳躍狀,省去折形。應該強調(diào)的是,于省吾先生所指出的龜形與黽形的區(qū)別,前者有尾,后者無尾,還有一些復雜情況。一般說來,龜形有尾,但也不盡然,甲骨文字有作形者(《京津》2840),所從龜形即無尾。黽形無尾,但學者發(fā)現(xiàn)有數(shù)例有短尾者。曹淑琴、殷瑋璋說:“因蛙類動物在未成年時也曾有尾,故此字的字形中出現(xiàn)少數(shù)幾個有尾的字形,或許由此而得以解釋?！?0是很對的。蝌蚪變青蛙的過程中,是由有尾變成無尾,所以蛙形個別還有短尾,不足為怪?？脊虐l(fā)現(xiàn)殷墟婦墓出土的玉蛙(M5∶356)即帶尾形,21可能意在表現(xiàn)幼蛙的形象。在黽字字形確定方面,還有一個需要討論的問題,即龜、黽、鼄三字的區(qū)分。信從“天黿”說者,往往把(鼄)當成黽字,將像蜘蛛形的(鼄)與像蛙形的黽弄混了。當然,追溯造成這一誤解的原因,也跟郭沫若釋為黽22有關。有學者采用《甲骨文編》、《金文編》的說法,23其實正是取郭氏釋黽之說,該說唐蘭、于省吾從之,故一度信從者頗多。此字釋讀應從胡光煒(小石)先生釋鼄才對。24目前,這一釋讀已逐漸被學者所接受。本來是蜘蛛的象形字,金文中此字上部加聲符“朱”,變成形聲字。終致被像蛙形的“黽”所取代,就成為鼄。馬敘倫先生在說鼄的構形時指出:《說文》鼄在黽部,黽是水族,鼄為結(jié)網(wǎng)之蟲,字安得從黽耶?檢《說文》黽部字多訛屬,如黿、鼈之為介族字當從龜,鼉之當從魚,今皆從黽者,自古亂之。蓋由此類古自各有其象形之字,及變?yōu)樽?遂相訛亂,不可諦正。25關于“天黽”的族屬,信從“天黿”說者力主“天黿”是黃帝軒轅氏,或者說是周族,卻拿不出堅實可信的證據(jù)。針對“天黿”說,于省吾先生以金文與文獻相對照,提出“天黽”屬于商族的看法。于氏舉出獻侯鼎銘文:“唯成王大才(在)宗周,商(賞)獻侯貝,用作丁侯尊彝。?！眲榷︺懳?“勅作丁侯尊彝。?！闭J為以上兩鼎的丁侯,可與《太公金匱》中一段有關丁侯的記載相驗證?！短饏T》載:“武王伐殷,丁侯不朝,尚父乃畫丁侯,三旬射之,丁侯病大劇,使人卜之,祟在周,乃遣使者請之于武王,愿舉國為臣虜,許之。”于氏認為“”即“天黽”兩字的合文,商人原始氏族以蛙或斑點蛙為圖騰。作器者的先人丁侯本是商之諸侯,后來才降服于周。26今按于氏以丁侯為商之諸侯,斷定天黽為商族,其實未必如此。因為臣服于商的既有同姓諸侯,也有異姓諸侯。說天黽為同姓諸侯,只是一種推測,在古書中再無證據(jù)支持這種說法。至于商人的圖騰,除于省吾、胡厚宣說是以鳥為圖騰外,27其他說法尚未見學者達成共識。我認為天黽并非周族,也不屬商族,而屬夏族,為姒姓之后?！妒酚洝は谋炯o》太史公曰:“禹為姒姓,其后分封,用國為姓,故有夏后氏、有扈氏、有男氏、斟尋氏、彤城氏、褒氏、費氏、杞氏、繒氏、辛氏、冥氏、斟戈氏?！薄妒辣尽吩?“冥氏,分封用國為氏。”金文的黽與天黽應讀作“冥”、“天冥”,就是夏禹姒姓之后的冥氏。黽、冥均為明母耕部字。古書中多有兩字相通之例。如《史記·楚世家》:“涉鄳塞?！薄都狻芬鞆V曰:“鄳,或以為冥?！薄赌印し枪ブ小?“次注林,出于冥隘之徑?！薄妒酚洝ぬK秦列傳》“冥隘”作“鄳阨”,《淮南子·墜形》“冥隘”作“澠阸”?！秴问洗呵铩び惺加[》作“冥阸”?！痘茨献印嬓巍纷鳌皾脐q”,28均其例?！疤禳w”在銅器銘文中有時只作“黽”(《三代》2.21.6),在甲骨文中均作“黽”(說詳后),這也是“軒轅”之釋難講圓通的一點。因此,我認為“天黽”或“黽”應讀“天冥”或“冥”,就指冥氏。至于“天黽”的“天”字如何解讀,有一種讀法是讀為“大”,認為是美稱。古時“天”、“大”兩字可通,甲骨文大邑商(《合集》36482)又作“天邑商”(《合集》36535),在典籍中兩字相通其例也頗多。我認為“天黽”的“天”不能如此理解,我所見的“天黽”銘文,“天”字無一例作“大”者,兩字區(qū)別明顯,“天”字很可能是地名,“天冥”意為在“天”這個地方的冥氏族。29天冥本為夏族,當成湯代夏建商后,商朝還任用夏的貴族在朝廷做官,保留其一定的社會地位?！稌ざ嗍俊贩Q:“夏迪簡在王廷,有服在百僚?！惫侍熠ぷ鳛橄牡耐罩T侯,還供職于商朝。到武王征商建周后,天黽族的諸侯丁侯一度拒降周朝,后來迫于形勢不得不降周,因而丁侯的后人得以做周朝的官。商周金文中關于“天黽”的記載很多,本文無法詳考,在此謹擇要抄錄數(shù)條,以見梗概:1.天黽(《三代》2.2.11)鼎2.黽父丁(《三代》2.21.6)鼎3.天黽父癸(《三代》2.39.7)鼎4.天黽父乙(《三代》2.37.4)鼎5.甲寅,子易(賜)天黽貝,用乍(作)父癸彝。(《三代》16.47.1)角6.子易,用乍(作)父癸尊彝。天黽。(《三代》13.34.1)卣7.唯成王大才(在)宗周,商(賞)獻侯貝,用乍(作)丁侯尊。天黽。(《集成》2626)獻侯鼎8.己亥,視事于彭,車弔(叔)商(賞)馬,用乍(作)父庚尊彝。天黽。(《集成》2613)鼎上述銘文中,1辭的“天黽”是黽氏族的自稱。2辭的“黽”等于“天黽”,都是夏族冥氏的氏名?！疤禳w”作為氏族之名,在字數(shù)稍多的銘文中,依照慣例一般都應書在銘末,只有5辭是一個例外?！疤禳w”署氏名于銘文,是說明自己的族氏,這表明上古商周族氏分別甚嚴。我們在商周銅器銘文中看到一些氏名,如“戈”、“過”、“來”等,通過《左傳》、《史記·殷本紀》等文獻對照,才知“戈”、“過”本是夏族,“來”是商族。猶之通過文獻對照知“天黽”即夏族的冥氏。上述1—6辭是殷代銅器銘文,說明“天黽”氏族中保留有父權世襲制,故其貴族世代祭父。而殷貴族賞賜天黽氏族首領以貝,說明天黽臣服商朝的歷史。7—8辭為西周初期銘文,天黽氏族的獻侯得以為諸侯,得以為周朝視事于彭。以下的殷末銅器銘文值得單獨討論:天黽,帚(婦)于妹。(《集成》1711,天黽婦方鼎)婦于未,天黽。(《集成》1905,天黽婦方鼎)關于“妹”地,《書·酒誥》載:“王若曰,明大命于妹邦?！眰慰讉?“周公以成王命誥康叔,順其事而言之,欲令明施大教命于妹國?！苯暋渡袝⒁羰琛?“鄭康成曰,沫邦者,紂之所都處,于《詩》國屬鄘,故其風有沫之鄉(xiāng),其民有化紂嗜酒?！薄对姟む{風·桑中》:“爰采唐矣,沬之鄉(xiāng)矣。”毛傳:“沬,衛(wèi)邑?！泵媚水敃r的一個諸侯國,其地就在殷都朝歌一帶,即今河南淇縣。銘文“帚(婦)于妹”,應指天黽族嫁女于妹邦之人,而與周族無涉。“婦”在句中做動詞用,古書有這種類型的句子,如“以微子開(啟)代殷后,國于宋”,30“摯仲氏任,自彼殷商,來嫁于周,曰嬪于京”(《詩·大雅·大明》),司土簋銘文:“王來伐商邑,(誕)令康侯啚于衛(wèi)?！鄙吓e第一例是說周武王分封微子啟以代殷后,建國于宋。第二例的“嬪于京”,是指摯仲氏任姓貴族女子從殷商嫁于周(嫁給王季)。第三例楊樹達先生謂:“啚字經(jīng)傳皆作鄙,《廣雅·釋詁》云:‘鄙,國也。’延令康侯啚于衛(wèi),即封康叔于衛(wèi)也?！?1由此可知,“帚(婦)于妹”的“帚(婦)”是名詞的使動用法,意為“做婦”。故天黽嫁女于殷都“妹”地,只能以天黽(冥氏)與商族通婚解釋較為適宜。從殷墟甲骨文看,黽人曾臣服于商,并曾與商王通婚?！逗霞?859正:“貞隹黽令?！?《合集》7860同卜)說明商王曾對黽氏族有所命令?！逗霞?2301有“匕(妣)癸”(共列舉七個妣名,此其一),這一先妣即出自黽氏族,嫁于商先王。黽人亦在祖庚時與商朝發(fā)生過戰(zhàn)爭。卜辭:“其令伐黽。”(《屯》859)“申,黽乍(作)執(zhí)?！?《合集》5947)作為一個小國,黽當然無力與商朝對抗,此戰(zhàn)只能以失敗告終。三、發(fā)現(xiàn)了一些特殊的氏名關于商周金文族徽“天黽”釋讀的討論,涉及考古資料如何與文獻相結(jié)合進行研究,重新構建上古史的重要問題。我認為必須嚴格區(qū)分傳說史料和進入有史時代的史料,通過梳理找出相對應的文獻記載,“天黽”的釋讀才不會混沌一團。蘇秉琦先生認為五帝(黃帝、帝顓頊、帝嚳、帝堯、帝舜)時代,其上限應不早于仰韶時代后期,“即大約相當于公元前3500年以后的事”,32這個推算大致不錯。但我較為保守,寧愿相信黃帝時代是距今五千年前左右的事。黃帝時期屬于中國古史的傳說時代。盡管歷來傳說倉頡造字,事實上考古發(fā)現(xiàn)直至大汶口文化的陶文漢字才成形,至于以文字記事恐怕只能追溯到夏代。黃帝時代沒有文字記載,當時發(fā)生的事情只能靠部族世代口述相傳。關于黃帝傳說的最早文字記載,見于《逸周書·嘗麥解》,此時黃帝的歷史已經(jīng)過去兩千多年。見于這一時期的黃帝傳說,還有《穆天子傳》等。此后,又有一些傳說見于《左傳》、《國語》、《莊子》、《山海經(jīng)》等古書記載,則已是春秋、戰(zhàn)國乃至秦漢時期的事了。至于金文齊侯因的“高祖黃帝”,則是淵源有自的戰(zhàn)國傳說。黃帝軒轅氏,據(jù)《史記·五帝本紀》是以“軒轅之丘”地名得稱,《五帝本紀》及《白虎通》又稱其為有熊氏?！肚f子·胠篋》談到黃帝時的氏族:“昔容成氏,大庭氏,伯皇氏,中央氏,栗陸氏,驪畜氏,軒轅氏,赫胥氏,尊廬氏,祝融氏,伏戲氏,神農(nóng)氏,當是時也,民結(jié)繩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樂其俗,安其居,鄰國相望,雞狗之音相聞,民至老死而不相往來,若此之時則至治已?！薄渡喜┖啞と莩墒稀份d:“膚(盧)是(氏)、茖(赫)疋(胥)是(氏)、喬結(jié)是(氏)、倉頡是(氏),軒緩(轅)是(氏),神戎(農(nóng))是(氏)、乙是(氏)、壚蹕是(氏)之又(有)天下也?！?“盧氏”應即尊廬氏)《胠篋》記載了12個氏名,《容成氏》記載了8個氏名,兩處重復的有4個,總共記述16個屬于傳說時代的氏族。根據(jù)這些記載,參以《世本》等古書,可知黃帝部族應以軒轅氏為核心,容成氏、倉頡氏等均加入其中,所以《世本》說“容成作歷”、“倉頡作書”,都是黃帝時傳說下來的歷史。神農(nóng)、黃帝時代的氏族名記述較系統(tǒng)的僅見于以上兩種文獻,此外《世本》曾提到軒轅(另一處提到“有熊氏”)、神農(nóng)和容成這3個氏名,其余13個氏名無載?！妒辣尽芬粫鴵?jù)我統(tǒng)計共記載160多個氏名,其中傳說時代的氏名有十多個,夏商的氏名有20多個,更多的是西周以后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氏名?！兑葜軙な酚浗狻匪浭厦衅な?、華氏、夏后氏、虞氏、扈氏、義渠氏、有林氏、愉州氏、有巢氏、重氏、唐氏、上衡氏、有南氏、有果氏、畢程氏、陽氏、坂泉氏(按即共工氏)、有洛氏等,沒有說到前舉16個氏族中的任何一個。司馬遷根據(jù)先秦文獻寫成的《史記》之《夏本紀》、《殷本紀》,則分別記述了夏族、商族的一些氏名?！妒辣尽?、《逸周書·史記解》都已是進入有史記載的記述,而以記載當代的歷史為主要內(nèi)容。《夏本紀》、《殷本紀》的氏名,則應視為接近于實錄。進入有史時代的古文字資料,尤其證明了這一點。夏代暫且不論,殷商時期甲骨金文數(shù)量甚多,甲骨文除少量記事刻辭外,大量的卜辭是因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