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文人園林的美學(xué)邏輯

中國文人園林的美學(xué)邏輯

第一部分：藝術(shù)是文人園林的主角雕塑（太湖石）。山水清音蒔花木而傾情設(shè)亭榭以賞景第二部分：園林創(chuàng)作的三個進步審美步驟一.生境(自然美境界)二.畫境(形象美境界)三.意境(心靈美境界)結(jié)論第一部分：藝術(shù)是文人園林的主角掛天堂畫的嘴唇(見圖1,圖2,圖3)文人園林里,面對那些被門和窗框起來的園外山水風(fēng)景,讓游人感到好像走進了一個到處都掛滿了圖畫的展覽畫廊一樣。這種門和窗,稱為“無心畫”(或“尺幅窗”),這是由清代戲曲家、畫家、詩人、造園家李漁(1611-1680)所發(fā)明的。他在他園林廳堂正中,原來應(yīng)該掛一幅中堂畫的墻上,挖一個方形或圓形的孔洞,在孔洞的上下,貼上裱畫的頭尾,貼上裱畫的鑲邊。把孔洞外面的自然風(fēng)景,透入廳堂,在一定距離遠看,好像是一幅活的中堂山水畫掛在墻上(圖4)。明代造園家計成(1582-?)在他所著《園冶·峭壁山》中說:“峭壁山者,靠壁理也。藉以粉壁為紙,以石為繪也。理者相石皴紋,仿古人筆意,植黃山松柏、古梅、美竹,收之園窗,宛然鏡游也。”(注1)(如圖5)他在《園冶·園說》中又說:“剎宇隱環(huán)窗,仿佛片圖小李;巖巒堆劈石,參差半壁大癡”(注2)上、亭榭、廳堂、游廊的墻上,都掛滿了“尺幅畫”或“無心畫”,以欣賞“天然圖畫”招徠游人,他們從一個窗框瀏覽到另一個窗框,仿佛是來畫廊參觀畫展一樣(圖6)。更有甚者:通常在亭榭、圍墻、園墻入口,都開了“月洞門”(圖7),用以吸引游人,從一個月門進入又一個月門,猶如迷失在天堂的“迷宮”里一樣。日本園林的道路監(jiān)控設(shè)計手法在十八世紀(jì)中葉以前,全世界的園林,都是整形的幾何式園林,其中的園林道路,都是通直的,只有中國的文人園林除外,其園林的造景都是不整形,自然式的,園林中的道路,則好像龍蛇蜿蜒,起伏曲折前進。這些(中國造園藝術(shù)),從第六世紀(jì)起,開始影響了日本的庭園設(shè)計。如果你在一個整形幾何式園林的中軸線上或通直的道路走路前進,從開始到終點,你只能看到一個畫面;然而如果你在中國文人園林的蜿蜒園路上前進,從進門一直到出園,忽而向左;忽而向右;忽而上行;眼前展開的是一個“蛙視畫面”(感到自己非常渺小);忽而下行,眼前展開的是一“鳥瞰畫面”(有登泰山而小天下的自我感覺);有時走過拐東拐西的曲橋;有時走過彎彎曲曲的幽徑。展開在曲折起伏園路上前進游人眼前的畫面,千變?nèi)f化,層出不窮,真正達到“步移景異”的藝術(shù)效果;游人如同欣賞一部眼睛看的田園交響樂;或者像是置身于一部彩色風(fēng)光電影內(nèi)部(畫中人)在漫游。這就是中國文人園林,在極小的園地內(nèi),能感受到無窮空間的“小中見大”的空間藝術(shù)效果的原因(圖8)。要設(shè)置在成園的“抽象雕塑”在西方,藝術(shù)家從崇山峻嶺里搬回來花崗石和大理石,把它們雕刻成阿波羅(太陽神)或維納斯(愛與美的女神),再安置在王宮或神廟里。在中國,則完全相反,封建時代北宋,有一位詩人兼畫家米芾(1051-1107),有一次,他聽人說,在鄉(xiāng)下有一塊很奇怪的太湖石,他便命人把它搬到他辦公的官府庭院中來。當(dāng)他看到那塊外形有點像人的太湖石時,便跪下來向它叩頭禮拜,并高聲呼叫它為:“石丈”(德高望重的長者)!他的政敵們,便把這件事向?qū)m廷參了他一本,他便由此而被罷官。這也許就是世界上第一個“抽象雕塑”。從此以后,凡是在中國文人園林中,見到一塊“孤賞”的太湖石,它便是一位德高望重的圣者,或閉花羞月的美人的“抽象雕塑”。以蘇州留園,有一塊名為“冠云峰”的“太湖石”為例(圖9):這塊冠云峰太湖石樹立在一個名為“浣云沼”的小水池前面,但從來也沒有人知道它是一位“絕色少女”的抽象雕塑。有一天,我去參觀這個園林,浣云沼的水面鋪滿了睡蓮的葉子,我便請一位青年,幫我把蓮葉移開,當(dāng)蓮葉被移開以后,像一位絕色少女在水邊梳洗的太湖石倒影便映了出來(圖10)。就在這個“留園”還有一處庭院,其主廳名為“揖峰軒”,庭院中特置了一塊作為德高望重圣者抽象雕塑的太湖石。另外,在蘇州“怡園”,也有一處園林建筑,名為“拜石軒”。更有甚者,就在這“怡園”,還有一處名叫“石聽琴室”的建筑,在琴室四周,安置了一些天然太湖石,它們很像許多在室外聽主人彈琴的文人雅士。(中譯注:拜石軒,揖峰軒均來源于上述“米芾拜石”的典故)天然音樂的意境中國第三世紀(jì)的山水詩人“左思”(205-305?)曾高吟:“非必絲與竹,山水有清音!”(注3)(中譯注:詩的原意為,不論任何弦樂器,任何管樂器,那里比得上大自然山水演奏的天然音樂美呢!)他(左思)的這種音樂境界,從此以后,就成為“文人園林”中必要的組成部分。以江蘇無錫“寄暢園”(音樂之園)中的“八音階”為例,這是由人工用山石堆成的一條忽寬忽窄(忽高忽低),潺潺有聲的小水溪。此后,在北京頤和園中的“諧趣園”中,也仿造寄暢園的八音階,建造了一處名為“玉琴峽”的小景;在北海公園的“靜心齋”中,也建造了一處“韻琴齋”,都是在園林中欣賞山水清音的實例。(中譯注:“寄暢園”的暢字,是音樂“曲調(diào)”的意思。)紀(jì)念和創(chuàng)作相關(guān)詩章藝術(shù)家在他們的園林中栽植菊花,是為了紀(jì)念高尚的詩人陶淵明(372-427)以及他在辭官(縣官)歸田的《歸去來辭》中寫下:“三徑就荒,松菊猶存”(注4)的名句。他愛菊花,是由于菊花有經(jīng)霜不凋的品格。造園家在園中栽植荷花,是為了紀(jì)念宋朝學(xué)者周敦頤(1017-1073)以及他在《愛蓮說》中歌頌蓮花“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的名句。中國人民,深愛梅花,他們都喜歡在家園中栽植梅花,這是為了紀(jì)念三位偉大詩人以及他們寫下的有關(guān)梅花的深情詩章。第一位,是宋朝詩人林逋(967-1028),以及他的詠梅詩:《山園小梅》中“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注5)的名句。林逋終生未娶,以梅為妻,以鶴為子。許多純藝術(shù),如繪畫、雕塑、音樂、文學(xué)、詩、……等等,都融合無間地置身于園林之中而成為園林造景布局的組成部分。第二位是南宋詩人陸游(1125-1210),在他填寫的《卜算子—詠梅》詞中,寫開落在驛站旁的梅花“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注6)的詩句,來發(fā)抒他坎坷不平和浪漫的一生。第三位是元末畫家和詩人王冕(?-1359),他畫梅花是為了發(fā)抒他崇尚梅花具有的“不要人夸好顏色,留得清氣滿乾坤”的精神。(中譯注:王冕在他所畫的一張墨梅上題了一首詩“我家洗硯池頭樹,朵朵花開談墨痕,不要人夸好顏色,留得清氣滿乾坤”,雖然他是在歌頌梅花,實質(zhì)上他是在傾訴他自己的抱負和品格。)中國文人在園林中種竹子,是為了紀(jì)念宋朝詩人與畫家文與可(文同,1018-1079),他終生畫竹,因為竹子長青、虛心、不畏風(fēng)暴。在園林中設(shè)置建筑物在中國文人園林中,園林建筑(諸如齋、軒、亭、榭),它們并不是在造園藝術(shù)中扮演主角的。設(shè)置這些園林建筑,有時是為了享受“休閑生活”的,諸如在這些園林建筑中品茗、下棋、垂釣、吹彈絲竹;又如有些園林建筑是“畫室”、有些是“書齋”、有些則是“園林戲臺”。(中譯注:建造這些園林建筑,首先是為了賞景,欣賞大自然的風(fēng)光美景;其次是為了在充滿生趣的自然風(fēng)景中享受“生活美”的,并不是把建筑作為主景來欣賞的。)設(shè)置這些園林建筑,有時則是為了欣賞大自然的美的,例如在蘇州拙政園,有一處園軒,取名:“與誰同坐?清風(fēng)、明月、我!”(圖11)。拙政園中另外還有一處園軒,題名為“山花野鳥之間”,這個園主,在園中感受的是:仿佛他被四周大自然的——清風(fēng)、明月、白云、鳥語、花香所擁抱而融為一體。有時在園林中的樓閣,是為了園主和女主人“談情說愛”而建的,例如蘇州“耦園”(一對情人相愛之園)中有一處樓閣,命名為“雙照樓”。(中譯注:雙照二字,意謂一對耳鬢廝磨的情侶在樓上欣賞他們自己映入水面的雙雙倒影)。同一園中,還有一個水閣,河水從水閣的地板下流過,命名這一個水閣為“枕波雙隱”,意謂這一對園主和女主人,隱居在園林中,晚上同臥在水閣地板上,共同欣賞地板下流水的歌唱。(中譯注:現(xiàn)代中國,許多設(shè)計師在園林中建造建筑物,總是把人工的,沒有生命的建筑物,作為主角、主景來欣賞,喧賓奪主,本末倒置。古典文人園林,則反之,在園林中設(shè)置建筑物,第一是把它建在享受清風(fēng)明月、鳥語花香,最值得長時停留的地方;或是建在以朝霞、夕照、波光、云海、奇峰、峽谷、飛瀑、走泉為對景,因為賞景而要迷戀忘返的地方,即在長時享受自然美和欣賞自然美的地方,為了防寒暑、避風(fēng)雨、擋烈日而建造的;第二是為了在自然環(huán)境中,享受琴、棋、書、畫、品茗、舉杯等生活美而建造的,他們不是園林的主角、主景,而是配景、配角)。園林藝術(shù)作品是視聽、符號藝術(shù)什么是藝術(shù)作品?藝術(shù)作品,是由人制作的,(任何自然物不能稱為藝術(shù)作品),是一個儲存了藝術(shù)家的“情”與“愛”的信息的“記憶庫”(也可稱為“信息載體”)。藝術(shù)作品,可以分為三大類型:1.視覺藝術(shù);2.聽覺藝術(shù);3.符號藝術(shù)。但是有許多藝術(shù)品,都是二類或三類的綜合藝術(shù)。例如:電影、戲劇、歌劇,都是兼有三種類型的綜合藝術(shù);聲樂(唱歌),則是第二第三類型綜合的藝術(shù)。存人類“情”與“愛”的“記憶”的珍奇寶藏。任何藝術(shù)作品,它們儲存的情與愛的信息,都是通過鑒賞者的“視覺”和“聽覺”來“受納”(或接受)的;只有園林藝術(shù)作品,除了視、聽器官接受以外,有時還可以通過“體感”和“嗅覺”來感受。(中譯注:例如在園林的自然美景中,接受到清風(fēng)徐來,花香撲鼻等等美感,都不是通過視聽器官來感受的)一切藝術(shù)品的創(chuàng)作,都要經(jīng)過三個遞進的美學(xué)序列境界。中國文人園林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通過的三個遞進的美學(xué)序列境界如下。一相地與場地園林創(chuàng)作的第一個美學(xué)境界,首先要從“大自然”和“人生”中,“搜索”園林創(chuàng)意造景的“藝術(shù)原型”。西方園林藝術(shù)作品,在十八世紀(jì)中葉前,園林的造景,是人的頭腦中產(chǎn)生的抽象幾何圖形,他們沒有來自大自然與人生的藝術(shù)原型。但是中國的文人園林,則完全不同,中國遺存的一本最早的討論造園藝術(shù)的著作《園冶》中說,園林造景,必須達到:“雖由人作,宛自天開”的境界。中國文人園林,關(guān)于如何“相地”?(中譯注:包括選地和場地分析兩項內(nèi)容)古今圖書集成《考工典·山居部》內(nèi),由一篇文章:《林下盟·卜筑》中說:如果要挑選一處理想的地方,建造山莊,它認(rèn)為應(yīng)該如此:“長松、怪石,……緣崖、涉水,……左右兩三家相望,……竹籬茅舍蕪處其間,蘭菊藝之,臨水時種楊梅,……往來于窮谷大川,聽流水、看急湍、鑒澄潭、步危橋、坐茂林、探幽壑、升高峰、顧無樂而死乎!”(注7)明朝,另外有一位文人陳繼儒,在他所著的《巖棲幽事·山居》中寫道,怎樣建造一處山莊以娛老時說:“不能卜居名山,即于崗阜回復(fù)及林水幽翳處,辟地數(shù)畝,筑室數(shù)楹,插槿為籬,編茅為亭。以一畝隱竹樹,一畝栽花果,……等等”。(注8)在《居山雜志·山居》篇中寫道:“多暇子曰:善棲山者不修室,因巖以為寢,取林以為垣,風(fēng)雨虎狼之弗及,斯已矣!若是者,弗煩構(gòu)架,得其自然?！允嵌?則有崇土木于丘壑者,即使建在蘇州城市里的文人園林“拙政園”,在全園的中心,便是一座栽滿了山花,以招引野鳥的假山。在無錫的“寄暢園”(城市里的文人園林),在園林的中心,是非?？蓯鄣囊怀睾苫?。在中國文人園林的布局中,沒有規(guī)整的地形地貌,沒有對稱的軸線,沒有幾何式的均衡。沒有行列樹,沒有毛氈花壇,沒有整形修剪綠籬,沒有幾何式花壇群,沒有綠色修剪雕塑,任何景物,都是不規(guī)則的,自然的。二中國文人園林的“空間布局”在園林創(chuàng)作遞進序列的第二個境界,是把第一境界中獲得的園林造景原型,用畫家的眼睛,音樂家的耳朵,進行再創(chuàng)造,使納入:空間、序列、演替等園林空間、時間布局之中。首先,園林的布局,被分為二大部分:園的外部環(huán)境與園的內(nèi)部組成。對于園的外部景觀,《園冶》中,第一條園林設(shè)計原則便是:“俗則屏之,嘉則收之”。(注9)對于園外景觀,前書提出的第二條園林布局原則是:“借景”,即:至于園林的內(nèi)部空間,中國文人園林,又可以分為二大類型,第一類型是“山莊”(或山居):這一類型園林內(nèi)的居室部分非常簡陋,只是幾間茅房,散布在奇特的溪流蜿蜒,如畫的群山環(huán)抱之中;這第一類文人山莊園林的“園林部分”,不是人工建造的,而是環(huán)抱在居室四周的大自然,園林的樂趣來自大自然。這一類園林用地的調(diào)查、用地的分析、用地的規(guī)劃,就十分重要。(中譯注:中國古典術(shù)語為相地)文人園林的第二種類型,是建在城市里的“住宅園林”,這類住宅文人園林,又可以分為二大部分:宅院部分與人工建造的自然山水園林部分。在通常情況下,中國文人園林,指的就是這種建在城市里的狹義的文人園林。(中譯注:例如蘇州城里的拙政園,留園)(廣義的文人園林,則包括建在山中林里的山莊,例如白居易的“廬山草堂”)中國文人園林的造園,第一步就是山水的布局,山水的造景手法,必須遵照《山水畫論》中所說的:“山要環(huán)抱,水須縈回”的構(gòu)圖原理進行。園林中清風(fēng)徐徐,微風(fēng)竊竊,流水潺潺,飛瀑嘩嘩,鳥語唧唧;以及雨落殘荷、雨打芭蕉、雨灑窗竹、種種天籟之聲,都必須用音樂家的耳朵,譜成天籟交響樂,融入園林布局之中。本文前面已經(jīng)提到過蘇州園林中許多亭、臺都是為了傾聽天然音樂而設(shè)置的。在園林高低起伏地形的不同高程,又面對風(fēng)光如畫的前景的地方,建了許多亭、臺,用以賞景;又用蜿蜒曲折,高低起伏的園路連貫起來,使游人“步移景異”,一部大自然活的風(fēng)景電影便在游人面前展開。園林造景,還必須把:“季相演替”作為造景布局的重點來考慮。例如蘇州“拙政園”,建了一系列的亭、臺、樓、閣,用來欣賞四季中次第開放的各種名花。從早春的玉蘭堂,仲春的海棠塢,晚春的繡綺亭(牡丹),初夏的嘉實亭(枇杷),仲夏的遠香堂(荷花),秋天的待霜亭(賞菊),至冬天的雪香云蔚亭(賞梅)?！豆沤駡D書集成·考工典·山居部》中,有一本書:《清閑供》,也許是明人的著作,精辟地論述到“住宅園林”層層深入的“空間布局序列”如下:“門內(nèi)有徑徑欲曲,徑轉(zhuǎn)有屏屏欲小,屏進有階階欲平,階畔有花花欲鮮,花外有墻墻欲低,墻外有松松欲古,松底有石石欲怪,石面有亭亭欲樸,亭后有竹竹欲疏,竹盡有室室欲幽,室旁有路路欲分,路合有橋橋欲危,橋邊有樹樹欲高,樹蔭有草草欲青,草上有渠渠欲細,渠引有泉泉欲瀑,泉去有山山欲深,山下有屋屋欲方,屋角有圃圃欲寬,圃中有鶴鶴欲舞,鶴報有客客欲不俗,客至有酒酒欲不卻,酒行有醉醉欲不歸!”(注10)任何藝術(shù)作品的創(chuàng)作進程,如果停止在第二美學(xué)境界(即畫境),(中譯注:停止在形象美階段,而沒有上升到心靈美階段)那么藝術(shù)作品的“記憶庫”中,便沒有情與愛的信息。這種作品,只能稱為“美術(shù)品”,而不能稱為“藝術(shù)品”。一件藝術(shù)品還必須由創(chuàng)作進程中的第二美學(xué)境界,升華到第三美學(xué)境界,即“理想境界”(浪漫境界)?！八囆g(shù)作品”所包容的,必須是一個凈化的“精神世界”。三中國文人園林的“園林”第三個境界(意境),是把園林創(chuàng)作進程中第二個境界中的園林形象造景中的視覺和聽覺的形象美,用詩人的“愛心”,哲人的“浚智”和兒童的“天真”擁抱它們,使它們“升華”到——理想的、浪漫的、心靈的:“自我傾聽式”的“烏托邦”(理想世界)中去。本文引言中曾提到:中國文人園林是由詩人、畫家,或者學(xué)者,也許是貶官謫居的仕大夫,也許是懷才不遇的名士來設(shè)計的。他們痛恨那個不法的世界;他們反對封建暴君和昏庸的統(tǒng)治者,以及整個黑暗社會的封建體系。唐朝有一位詩人劉禹錫(772-842),在他所著的《陋室銘》中,對他的庭園表達其大意如下:“山不在高,水不在深,斯是陋室,唯吾德馨,……孔子云:何陋之有?”(注11)(中譯注:著者英文原文,為了節(jié)省篇幅,未把《陋室銘》全文按句譯出,而只譯出其大意而。故中譯也未把《陋室銘》全文譯出。)蘇州有三個文人園林,都有相同的一個景點題名。第一個是“滄浪亭”,始建于宋朝,其園主為詩人蘇舜欽(1008-1048),他是一位被貶官的仕大夫,他用這個抽象題名,發(fā)抒了他對封建朝廷的滿腔憤慨之情。第二個園林,原為南宋史正志“萬卷堂”,后稱“漁隱”,至清朝在原址重建園林,更名為“網(wǎng)師園”(圖4)。第三個是“拙政園”,園中有一處建筑題名為“小滄浪”,這是明代(1509)建造的,園主為御史王獻臣,他由于仕途險惡,以此自比為當(dāng)年流放于滄浪之水的屈原。什么是滄浪之水?誰是漁父?誰是網(wǎng)師?很少有人懂得這些園林中,這些題名的真正含義。為了解釋明白,中國自從公元前221年的秦朝起,至公元1911年的清朝滅亡止,是一個長達2132年的封建社會,一代又一代,無數(shù)的封建暴君,他們都害怕文人學(xué)者們的反抗,所以把文人學(xué)者都當(dāng)作敵人對待。從秦始皇(秦朝第一位皇帝259-210BC)“焚書坑儒”到清朝(1644-1911)的“文字獄”,這種對文人學(xué)者的政治迫害政策,從來也沒有間斷過。因此中國文人園林的藝術(shù),在意識形態(tài)上,都是反對封建主義,反對封建暴君的;同時這些文人園林的“園名”也都是反封建的。但是那些文人學(xué)者,也都害怕當(dāng)時的“文字獄”,所以弄得那些“園名”非常隱晦難懂。在中國古典文學(xué)中,有二個著名的“漁人”。第一位是“漁父”,這是屈原(注12)在《楚辭》這本書中寫的一段屈原與一位漁人的對話,其大意如下:屈原既放,游于江潭,行吟澤畔,……漁父見而問之曰:“……何故至於斯?”屈原曰:“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是以見放!”與他相反,漁父說,我寧可與世推移。屈原回答道:“寧赴湘流,葬于江魚之腹中;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塵埃乎!”漁父莞爾而笑,鼓枻而去,乃歌曰:“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遂去。(注13)其真正的含義,是指:如果皇上是英明的,那么我可以(把紅纓帽的帽纓在滄浪之水中洗濯清潔),再去上朝效忠;如果皇上是昏庸的,那么,我可以(在滄浪之水中把腳洗干凈),退休了!這是中國文學(xué)中的第一位漁人和滄浪之水是什么意思的來源。第二位漁人出于西晉一位偉大詩人陶淵明(372-427)所寫的《桃花源記》中,描寫一位(武陵)漁人,他走進了一片盛開的桃花林:“(晉太原中,武陵人)……緣溪行,……忽逢桃花林,……林盡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從口入,……豁然開朗,土地平曠,屋舍儼然。”(注14)在這篇寓言中,陶淵明把“桃花源”描寫成一個沒有封建帝皇的壓迫,沒有勞役和苛捐雜稅的,充滿幸福和真誠的“烏托邦”的理想世界和人間仙境。從此以后,桃花源便成為以后中國文人園林中,作為人類“理想世界”的“模式”來造景。這便是中國古典文學(xué)中第二位漁人。蘇州網(wǎng)師園的園名,所謂“網(wǎng)師”,是指結(jié)網(wǎng)的人,結(jié)網(wǎng)是為了打魚,網(wǎng)師是為了隱蔽漁人的反封建含義。米芾拜石為石丈(石兄),林逋梅妻鶴子,清代名作家蒲松齡(1640-1715)在他寫的小說《聊齋志異》(注15)中,給一株紅山茶取了一個(美麗少女)“絳雪”的“名字”;給一株白牡丹取了一個(綽約佳人)“香玉”的“名字”,種植在園林中,以她們?yōu)榍槿恕？鬃釉?“仁者樂山,智者樂水”。“山”在中國文人園林中,是藝術(shù)家道德品格的象征,“水”是藝術(shù)家智慧和學(xué)問的象征。陶淵明創(chuàng)建了一個廣闊無邊的桃花源“烏托邦”;李漁建造了一個細小如芥末的“芥子園”;總之:無論是大的,或是小的,中國文人園林,都是不規(guī)則的,自然式的,屬于“中國文人寫意山水(風(fēng)景)派園林藝術(shù)”。被貶黜的博學(xué)仕大夫,默默無聞的天才,坎坷無告的文人、詩人和畫家,他們懷著滿腔憤憤不平的反封建情緒,在園林中演奏關(guān)于他們“悲劇命運”的“自我傾聽交響樂”,猶如空谷幽蘭,散發(fā)出凈化空氣的芳香;猶如初發(fā)芙蓉(荷花),出淤泥而不染。他們把整個心靈傾吐在他們自己的很小的“芥子園”中:———他們自己的理想世界,自己的自由王國,他們的“自我傾聽”的“烏托邦”,他們自己的天堂和極樂世界。這就是中國文人園林創(chuàng)作序列中的第三個美學(xué)境界——意境(心靈美境界)。這是從第二個美學(xué)境界(形象美境界)升華至浪漫的理想的“精神凈化”的境界。前面討論到的,關(guān)于中國文人園林創(chuàng)作進程中三個美學(xué)序列境界,雖然是先后連貫遞進的,但并不是簡單地一個接一個排列的,而是有先后交替或錯綜復(fù)雜的。自然山水派園林—結(jié)論中國古典文人園林是藝術(shù)作品,它們是貯存藝術(shù)家的“愛”與“情”的“光”信息,“聲”信息和“符號”信息的“寶藏”。它們和歐洲的園林相比較,不論是規(guī)則的或是自然的,不僅在看得見的形象上各不相同,而且,在看不見的意境上,更為不同。一位明代的詩人和造園家張潮說:“山之光、水之聲、月之色、花之香、……,真足以攝召魂夢,顛倒情思。”(注16)國際風(fēng)景園林師聯(lián)合會(IFLA)首任會長及終生名譽會長英國杰列柯爵士,在IFLA年報1985/86中著文:《伊甸園的探討》中說:“全世界的園林,甚至對大地的哲學(xué)(中譯注:人與大地和自然的關(guān)系)都是建立在歷史上形成的中國、西亞和希臘三大文化主流的基礎(chǔ)之上的。在這世界三大文化巨礎(chǔ)中,第一是中國,它是在自己的土地上生長出來的,又傳播到日本,在十八世紀(jì)中葉,對整個歐洲,產(chǎn)生了巨大的影響。它是這樣的一種藝術(shù),是建立在如下一種哲學(xué)體系之上的——即:人只是大自然萬物中的一部分(人不是主宰),而且這是和大自然一樣,在達到自然生態(tài)“頂極”以后也是不會改變的。(注17)在十八世紀(jì)中葉以前,歐洲只有規(guī)則的幾何式園林,沒有不規(guī)則式的自然式園林。歐洲產(chǎn)生自然式園林,是在十八世紀(jì)中葉受到中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