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鵬山：商鞅——作法自斃的梟雄.doc

鮑鵬山：商鞅作法自斃的梟雄 商鞅做了一些什么嘛？我們昨天在講的過程中應(yīng)該說，雖然比較簡略，但整體上應(yīng)該都講到了。但是商鞅說了一些什么，那是說了很多很多。我們今天要講可能真是有一點掛一漏萬。我要說明一下今天我們所看到的商君書不一定全部由商鞅本人所作。所以我現(xiàn)在講的“商鞅所說”的實際上講的就是商君書所說的，就作為這本書，我們整體來研究它、來考察它，就這本書它講了一些什么？這些東西對我們中國的歷史產(chǎn)生了什么樣的影響？這本書在中國歷史上產(chǎn)生了很壞的影響，非常糟糕的影響。那你說這本書難道沒有一點正面的價值嗎？那肯定有。我剛才講了，我今天講的是掛一漏萬的，我們可能只能選一點比較重要的，或者說，我覺得有必要跟大家講的。所以我今天可能更多的講商君書里面負(fù)面的東西，讓我們了解一下，在中國的歷史上曾經(jīng)有過一種什么樣的理論。這種理論，如果我們不去實際地接觸它，你可能想象不到在中國歷史上曾經(jīng)有人這樣提倡過，并且，實際上在中國古代的專制的政治里面，在實際的政治生活里面，一再地被運用，也就是說，我們這個民族在幾千年的歷史里面，實際上廣大的人民，在很大的程度上，確實承受著這樣黑暗的政治所帶來的痛苦。當(dāng)然我們說，這樣的痛苦、這樣黑暗的政治，不能由商鞅以及商君書這一本書來負(fù)責(zé)任，但是它確實提供了這樣的一種理論。 關(guān)于商君書，我想主要講三個內(nèi)容。第一個內(nèi)容，就是他所謂的“壹民理論”。壹就是壹貳叁肆伍的壹，在這個地方當(dāng)動詞講：統(tǒng)一、唯一；民就是人民。什么叫壹民呢？就是在國家里面，只要一種人，除了這種人之外，其他的人必須通過政策，使其走投無路，讓他改行，讓他變成這種人。如果他不能變成這種人，等待他的就是監(jiān)獄、就是殺頭。這是我們今天要講的第一個內(nèi)容。就是壹民理論，簡單地講，就是國家只要一種民，哪一種民呢？就是生產(chǎn)的機器與戰(zhàn)爭的機器。所以商君書啊，法家的思想商鞅也好，后來的韓非也好他們是完全站在專制君主的一邊，完全站所謂的國家利益的一邊。所以，我們看這個標(biāo)題，國家只要一種民。他站在國家的立場上，國家不是為人民服務(wù)的，恰恰相反，人民是為國家服務(wù)的。如果你不能做到這一點，那么等待你的就是懲罰，而且是非常嚴(yán)酷的懲罰。 我們今天講商君書內(nèi)容，所以我們會引用很多商君書中的原話來加以說明。那么關(guān)于壹民的理論，我這里有一個簡單的概括，所謂壹民的理論，包括兩個含義：第一、國家只要一種“民”，就是耕戰(zhàn)之民。平時你為國家生產(chǎn)，戰(zhàn)時你為國家當(dāng)炮灰。你的存在的價值就在這兩點。如果你不能作為這兩種工具存在，你就是無用之民。國家只要一種民，而且還包含著第二個含義，國民只做一件事，就是耕和戰(zhàn)。只要一種人，而且這些人只做一件事。實際上講到這個地方的時候，我們?nèi)绻晕⒂幸稽c邏輯思維和推理的能力，我們就能知道這種理論是多么的殘酷，因為我們每個人都有不同的志趣，每個人都有自己不同的追求，每個人都有自己不同的愛好，每個人也都有自己不同的天賦的方向。所以馬克思講共產(chǎn)主義的理論是什么？共產(chǎn)主義的最高理想是什么？那就是每個的人性的自由的全面的發(fā)展。那每個人人性是不一樣的，他的愛好是不一樣的，他的志趣是不一樣的，他的追求是不一樣的。一個國家如果讓所有的人把自己的愛好能夠得到充分的發(fā)展，自己的天賦得到很好的發(fā)展，這樣的國家就能夠給人民提供幸福了，這樣的國家也有他道德的基礎(chǔ)了。但是商鞅的這種觀點，我們顯然在這樣的國家里面你看不到。 我們接著往下看，比如說他講到這樣的理論時講到：“圣人之為國也，壹賞，壹刑，壹教。”（賞刑）全是壹。圣人治理國家的時候注意他這個圣人跟儒家講的圣人又是不一樣的，概念一不樣的，法家講的圣人當(dāng)然就是法王，就是專制的君主，就是像秦始皇這樣的人，他們就稱之為圣人這樣的人治理國家的時候，“壹賞，壹刑，壹教”：統(tǒng)一賞罰、統(tǒng)一教化。賞賜是統(tǒng)一的。這個賞賜統(tǒng)一，不是說每次賞的東西是一樣的，而是賞的理由是一樣的。你為國家生產(chǎn)的糧食多了，就給你賞賜了，你只有為國家生產(chǎn)糧食多了，我才給你賞賜。你說我做一個學(xué)者，我有很多的思想，很多的學(xué)術(shù)成果，有沒有賞賜？沒有，只有懲罰，你進監(jiān)獄吧，他不需要這個東西。所以壹賞的含意是什么呢？只賞賜一種行為，只賞賜一種人，你為國家生產(chǎn)糧食，你為國家打仗，殺了敵人的腦袋多，帶回來敵人的頭顱多，只有這兩種情況給你賞賜，這叫作壹賞。 然后統(tǒng)一刑罰，還有統(tǒng)一教化。統(tǒng)一教化，實際上就是愚民政策。實際上我們知道真正的愚民政策，說白了不是不讓人民受教育。如果不讓人民受教育，人民也不一定聽他的。所以真正的愚民教育政策是什么呢？真正的愚民政策是讓人民只受一種教育，也就是說只接受他的教育，只接受他的思想，只接受他的觀點：你必須聽我的。所以壹教也就是這樣：用一種思想、一種觀點來教導(dǎo)他，其他所有的思想都是邪惡的，都是異端，都應(yīng)該被清除掉。 他接著講到了：“入使民壹于農(nóng)，出使民壹于戰(zhàn)民壹則農(nóng)，農(nóng)則樸，樸則安居而惡出?！保ㄋ愕兀?nèi)就是種田，對外就是戰(zhàn)爭。然后他講到了：“民壹則農(nóng)”，只會種田的人，就會變得很樸實。這個樸實實際上就是很愚昧啊！他已經(jīng)沒有思想了，也沒有眼界了，他沒有見識過別的，他只會干這一項，自然就會變得所謂的樸實，這個樸實實際上是愚昧的意思。那么一個愚昧的人，一個無知的人，就會“安居而惡出”，他會很安分地待在自己的家里面，而不愿意出去。 “民之所欲萬，而利之所出一?！保ㄕf民）老百姓有很多很多的欲望，但是國家應(yīng)該讓他所有的欲望都從一個渠道來實現(xiàn)：那就是你種田，你為國家去打仗。你做到這一點，那我們就可以賞賜你；如果你不這樣做，就要懲罰你。所以“利出壹空者，其國無敵”。（靳令）“利出壹空”，就是利出一門，國家所有的資源都控制起來，把所有的社會資源都控制起來，然后只讓它從一種渠道出去，這樣國家就具有了絕對的控制社會資源的能力，國家就會變得很強大，就會無敵。我們說，治理國家應(yīng)該說有兩個目標(biāo)，就今天來說也同樣如此：人民富裕安樂是一個重要目標(biāo)，然后國家強大。但是國家僅僅以一個強大作為它唯一的目標(biāo)，那末人民生活在這個國家里面就不會有幸福。所以我們看儒家的治國的理想，包括道家的很多想法，他們是希望把國家治理成一個富裕的安樂的國家，是一個人民安居樂業(yè)的國家，而他們不愿意談戰(zhàn)爭。所以孔子、孟子都是明確地反對戰(zhàn)爭的，莊子也是明確地反對戰(zhàn)爭的。我們把這個做個比較，就會發(fā)現(xiàn)一個很有趣的現(xiàn)象，法家正好相反：人民在這個國家里面能否幸福他們完全置之度外，這不是國家的目標(biāo)，國家的目標(biāo)就是一個：強大能攻。把國家的目標(biāo)如此的絕對化，實際上就表明，在法家的政治理論里面，人民的幸福不在他們的考慮范圍之內(nèi)。所以我剛才講到了，法家的理論實際上從骨子里面講，他就完全為專制君主著想。我講這個話，一點也沒有委屈他們。 那么這樣的結(jié)果會導(dǎo)致一個什么問題呢？導(dǎo)致整個社會沒有個性發(fā)展的空間，沒有個體的幸福。因為國家只要一種人，當(dāng)然，所有的人里面可能有人適合于種田，也可能有人喜歡當(dāng)一個農(nóng)民，但是很多人可能不喜歡，很多人可能在其他方面很有天賦，他在其他地方很有興趣，但是你現(xiàn)在的國家只允許這一種人存在，所以在這樣的國家里面，沒有個性存在的空間，沒有個性發(fā)展的可能，也沒有個體的幸福，不存在個體的幸福。這是第一個問題。第二個問題是整個的社會目標(biāo)，在一個專制的社會里面，社會的目標(biāo)，他的合理性，他的正當(dāng)性，是不能得到保障的。因為整個社會決策的層次，他的決策的機制，不是合理的，不是有序的，不是可控的。他是由一個專制君主根據(jù)他自己的喜怒無常的心情來決定的，今天高興了，他就這樣；明天不高興了，他又那樣。所以我們不要以為一個專制的社會里面，政府可以有一個道德上的目標(biāo)，做不到的！ 所以，在專制的社會里面可能會得到一個效果：就是萬眾一心。但是你要知道萬眾一心的時候，當(dāng)我們所有的人都向一個方向想的時候，它就會存在兩個問題：第一、個體的思想、個體的精神都沒有了；其次，萬眾一心必須是通過專制才能得到的，它必須通過思想控制才能得到的。然后這樣確立的目標(biāo)是由誰來決定的呢？不可能是一個很合理的決策者，他一定是由專制的階層，尤其是有一個獨立的、某一個單個的君主來決定的。所以這樣的國家的目標(biāo)，是不能保證它的合理性和正當(dāng)性。所以商鞅的這樣的治國方略到最后讓秦國變成了什么呢？實際上秦國最終變成了一個監(jiān)獄。所以按照商君書這樣的一種理論，最好的政治就是刑律、刑法、法律；最好的國家就是監(jiān)獄。這是我對秦國社會的一個總結(jié)。在商君書理論里面，實際上最終秦國也確實把這些理論實現(xiàn)了。這是講他的壹民的理論。與之相關(guān)的還有一點，我們說第二點：勝民理論、制民理論。勝就是戰(zhàn)勝的意思，制就是法制的制，制服的制把老百姓制服了。我們要知道，作為一個個體的人，總是有他獨立的個體的意志的。所以你要讓他完全地照國家的意愿來行動，一定要有相應(yīng)的手段逼迫他這樣做，包括監(jiān)獄，包括賞，包括罰。所以商鞅在提出了壹民理論以后，自然的從邏輯上講，肯定會提出勝民理論?，F(xiàn)在我們來看看勝民理論，這是一個非常殘酷的理論。什么叫勝民呢？就是政府或者說是國家戰(zhàn)勝人民。國家一定要戰(zhàn)勝人民，國家一定要壓服人民。他把國家和人民看成是個蹺蹺板：如果國家上去了，人民就必須下來；如果人民上去了，國家就會下去。所以為了讓國家強大，國家一定要戰(zhàn)勝人民。這是他的一種理論，比如他說到了：“民弱國強，國強民弱，故有道之國，務(wù)在弱民?！保ㄈ趺瘢?商君書這一本書它里面有很多的思想，很多的言論，我們看不出來它有什么邏輯的論證。像這樣的話，我實在是找不出來他的理論的根據(jù)是什么？為什么人民弱了國家就強大了？為什么國家強大了，人民就一定要弱下去？我們不知道他為什么這個論證是怎么來的？但他就是這么提倡的，他就這么主觀認(rèn)定。所以他講到了“有道之國，務(wù)在弱民”，所以那個有秩序的國家一定要削弱人民的力量。所以我們知道：中國古代有愚民政策。我們讀完商君書以后應(yīng)該知道：還有一個弱民政策。讓老百姓愚當(dāng)然是讓他弱的一種方法。你看他把國家和人民如此尖銳地對立起來。 “昔之能制天下者，必先制其民者也；能先勝敵者，必先勝其民者也。故勝民之本在制民，若冶于金，陶于土也?！彼f古代那些把天下治理好的圣王，他一定是先把人民給制服了?！澳芟葎贁痴?，必先勝其民者也”，如果你要在戰(zhàn)場上戰(zhàn)勝敵人，打敗其他的國家，你必須在國內(nèi)先戰(zhàn)勝你的人民。所以他說“勝民之本在制民”，要戰(zhàn)勝人民的根本，就在于要有一個好的辦法來制服他，就象一個冶金的工匠錘煉他的金屬一樣，就象一個陶器工匠來培埴泥胎一樣。 商鞅呢，我覺得他就是中國的專制政治的最黑暗的核心。商君書是中國的傳統(tǒng)的專制政治的最黑暗的核心，是中國古代專制君主秘不示人的他們的統(tǒng)治的秘訣。 我們現(xiàn)在把這個秘訣給打開讓大家來看一看，里面到底有多少黑暗的東西，有五個，一個就是以弱去強，以奸馭良，實行流氓政治，小人政治。我們下面一個一個講。第二個就是壹教，實行思想統(tǒng)治。第三個就是剝奪私有資產(chǎn)，造成一個無恒產(chǎn)、無恒心的社會。我們知道剝奪私有資產(chǎn)，實際上就是剝奪個人自由的條件。第四個就是辱民、貧民、弱民。侮辱人民，讓人民變得很貧困，讓人民變得很愚弱，然后這樣有利于統(tǒng)治。最后，如果前面的四種手段被告下來以后，還有一些人民比較強大的話，怎么辦？殺！下面我們先看第一個：以弱去強，以奸馭良，實行流氓政治，小人政治。 國家的人民里面，總有比較強悍的比較弱小的。這個強悍和弱小有兩個層次的，一個是體格上的，你個子長得高，你體格比較魁梧，你體力比較壯，這是一種人。這種人到戰(zhàn)場上打仗當(dāng)然是好士兵，你為國家種田也很好。但是平時你如果跟國家作對，這樣的人就很危險。這是一種強民。還有一種強民是什么呢？有思想的人，有知識的人，有文化的人，有見解的人。這樣都屬于強民。國家要強大，這樣的強民必須要消滅。然后他提出來這樣一句話：“以強去強者弱，以弱去強者強。”（去強）這句話在商君書的兩篇文章里面一字不差地出現(xiàn)了兩次。它應(yīng)該說是商鞅很得意的一個政治格言。翻譯一下，用一部分的強民去消滅另一部分強民，國家不能強大。只有用弱小的人民去消滅所有的強民，國家才能夠強大。為什么是這樣呢？我們來看一看，商鞅在這里說的倒是很有邏輯性。你用一部分強民去消滅了另一部分強民，存下來的怎么樣？還是強民。你國家面對的還是那些強民，民強了國就弱了嘛。他前面不是有了那個前提了嗎？所以他要讓所有的弱民起來去消滅所有的強民，結(jié)果剩下的就全部都是弱民。這些弱民沒思想的、沒文化的、沒知識的、愚昧的，這樣的人國家就好控制他了。 下面我引的一段話就是商鞅自己對這段話作的解釋。你看這兩篇文章，一個叫去強一個叫弱民。題目就很明白，“去強”就是去除強民，“弱民”弱當(dāng)動詞講：削弱人民?！耙詮姽?，弱，強存。以弱攻弱，強，強去。強存則弱，強去則王，故經(jīng)強攻弱，削。以弱攻強，王也?！保ㄈ趺瘢耙詮姽?，弱，強存”，以強攻強，不行，國家會弱的，原因是什么？因為強還存在下來，還有一部分人強保存下來了?！耙匀豕ト酰瑥?，強去”，這個以弱攻弱后面這個弱字，根據(jù)高享等人的解釋，這個地方應(yīng)該是強，就是“以弱攻強，強”。用弱民去攻打強民，國家就會強大，原因是強去，強民消滅了，國家就強大了，所以“強存則弱，強去則王”。強民一旦存在，國家就會弱，強民一旦消失了，國家就會強大。 這個理論真的是被實行過??！秦始皇統(tǒng)一中國以后，你們知道他干過什么事嗎？大家都知道他焚書坑儒，焚書當(dāng)然是弱民的手段之一，坑儒是把那些已經(jīng)有思想的，思想上的強民給消滅掉。除此之外，他還干什么呢？殺豪俊。你看那個賈誼的過秦論上就講到了“殺豪俊”。什么叫豪俊??？就是強民嘛，強梁啊。把那些體格健壯的、性情暴亢的、不大容易服從的，都集中起來殺掉。然后留下的都是弱小之民。這是以弱民去強民。 還有一種更為不可思議的，就是以奸民來統(tǒng)治良民，就是以奸馭良。在一個地方里面，比如在一個鄉(xiāng)村里面，你選什么樣的人來做鄉(xiāng)長，選什么樣的人來做村長呢？商鞅給專制君主出主意，你要選流氓出來，選惡棍出來，讓這樣的人去統(tǒng)治那些善良的老百姓，天下、國家就強大了。這可是他的原話，我可不是胡說的，你看下面的引文去強里面：“國以善民治奸民者，必亂，至削；國以奸民治善民者，必治，至強?！保ㄈ姡┠阋粋€國家如果讓善民去治那些奸民，你把善民選拔出來，讓他當(dāng)官，讓他當(dāng)鄉(xiāng)長，去治理那些奸民，那國家肯定會亂的，國家一定會削弱的。所以最好的辦法是什么呢？“國以奸民治善民者，必治，至強?！弊尲槊袢ブ紊屏嫉拿?，他認(rèn)為這樣的國家一定能治理好，國家一定會強大。 我們不讀這樣的話，你能不能想象在中國的歷史上，在全人類的歷史上，還有這樣的一種混賬的理論??！所以我說中國傳統(tǒng)的專制社會里，最黑暗的核心里面，到底有些什么東西？我們可能大多數(shù)人真的是不知道的，我們只看到表面上一再地說仁義道德，一再講我們是禮義之邦，一再講我們有五千年文明，我們根本不知道：我們傳統(tǒng)的政治的最黑暗的核心里面，是一些什么樣的東西，是一些多么可怕的東西。 這就是商鞅、商君書，還有韓非子，還有慎到，還有申不害，這一幫人給專制君主們，給他們的統(tǒng)治人民的手段和秘訣。 以弱民去除強民，以奸民駕馭良民，我們想這樣的社會會變成什么樣的社會？這就是黑社會??！中國幾千年的社會，我可以講就是黑社會！沒問題的。所以我為什么看到有人說什么康乾盛世，我就非常生氣呢？那些無知的什么人寫康煕大帝、乾隆王朝，我們可能是有過所謂的專制君主們津津樂道的盛世，那秦國被商鞅治理了以后也變成強大的國家了嘛。他最后真是非常強大，所向無敵，六國都不是他的對手，統(tǒng)一六國了。但是這樣的國家對人民意味著什么呢？你愿意生活在這樣強大的國家里面嗎？你愿意生活在我們今天這樣自由的生活里，還是愿意生活在“康乾盛世”里？我想我們在座的各位沒有一個傻到愿意活在那個時代。但是我們就有些作家喜歡生活在那樣的時代，他喜歡那樣的專制君主再活五百年，起碼的一點價值判斷的能力都沒有。 實際上對于傳統(tǒng)的政治的這樣的一種弱民政策、愚民政策，以弱民去強民的政策，進行反思的人，歷代都是有的，我這兒舉一個清代龔自珍。龔自珍可以說是清代末年思想解放的先驅(qū)，他對中國傳統(tǒng)社會很多的觀察非常深刻，我為什么說他很深刻？那么多年過去了，一百多年過去了，跟我們今天相比，他還那么深刻，說明什么呢？你可以說他很偉大，但是也可以得出個結(jié)論：我們實在太渺小。 “當(dāng)彼其世也，而才士與才民出，則百不才督之縛之，以至于戮之戮其能憂心，能憤心，能思慮心，能作為心，能有廉恥心，能無渣滓心?！保徸哉湟冶H箸議第九） 龔自珍在他的乙丙之際箸議第九這篇文章里面講到，有一種時代，看起來怎么看都象一個盛世，國家好象很強大，尤其是國家顯得特別穩(wěn)定，但是在這個國家里面是怎么樣的呢？“才士與才民出，則百不才督之縛之，以至于戮之”，如果出了一個有才華的老百姓，一個有天賦的人民，周圍一百個無才無德的人就會監(jiān)督他、束縛他，甚至最后殺掉他。而且這種殺他的是什么呢？不一定是消滅他的肉體。是消滅他的什么呢？消滅他的“能憂心，能憤心，能思慮心，能作為心，能有廉恥心，能無渣滓心?！边@是龔自珍給我們講他的那個時代，而且這個時代表面上，從什么地方看，都像是一個盛世，都像是一個太平盛世。但是這樣的結(jié)果是什么？龔自珍非常痛苦地講到，這樣的結(jié)果是，在這樣的社會里面，在這樣的國家家里面，在這樣的民族里面，不僅我們找不到一個才士，一個才民，一個才商，有才能的知識分子，有才能的老百姓，有才能的商人，不用說這些人我們找不到了，甚至連才偷才盜，我們也找不到了，小偷和強盜都不需要技術(shù)含量就可以作案了。 專制政治通過對個體的天賦和發(fā)展空間的擠壓，最終讓一個民族失去了活力，唯一得利的就是專制君主本人，就是他所代表的那些階層。 這是第一個，“以弱去強，以奸馭良”最終導(dǎo)致這樣的結(jié)果。 2、壹教就是思想統(tǒng)治。思想統(tǒng)治是中國的傳統(tǒng)，對我們來說，這也不算太新鮮。所以這一點，我們放在這兒不講了，過去吧，大家都知道，我們就不講了。 我們講第三點剝奪個人資本，造成一個無恒產(chǎn)，無恒心的社會。孟子有一次和齊宣王談話的時候，他講到一個非常重要的東西。他說一個王者治理天下，一定要讓人民有恒產(chǎn)，要“上可以事父母，下可以育子女”。一個人，像我們現(xiàn)在的中年人，國家給我們定的工資標(biāo)準(zhǔn)是什么呢？你拿這個工資，對上，能養(yǎng)活父母親；對下，可以把子女撫養(yǎng)大。孟子說：一個想稱王天下的人，一定要在這個基礎(chǔ)上制定人民收入的標(biāo)準(zhǔn)，要保證這樣的收入標(biāo)準(zhǔn)。為什么要有這樣的收入標(biāo)準(zhǔn)？孟子說：人一般都是這樣，有恒產(chǎn)的人有恒心，無恒產(chǎn)的無恒心。有一個固定的收入，有一個基本的生活保障，可以讓你不墮落。什么叫恒心？就是保留著善良的本性，不要天天想著歪門邪道，不要想著坑蒙拐騙。有時候想想小偷，他可能真的是被生活所迫，實在是沒有辦法。所以孔子也好，孟子也好，他們經(jīng)常的，他們在解釋犯罪的時候，我覺得儒家在這個地方做得很可敬，孔子和孟子解釋犯罪的時候，他不認(rèn)為犯罪是由于這個人很壞，他會認(rèn)為是社會原因所導(dǎo)致，是由于國家讓人民沒有基本的生活保障，然后他不得不去犯罪。所以孟子跟齊宣王講，你要讓人民有恒心，讓人民保持自己的道德不墮落，在一定的道德水平上，然后能夠向善。你必須給他恒產(chǎn)，有基本的生活保障。這是儒家的理論。 我們來看看商鞅是怎么講的，恰恰相反，我們講了愚民、弱民，現(xiàn)在還要講“貧民”，就要讓你人民什么都沒有，一無所有，然后好控制，你不聽我的話沒飯吃。先讓你沒飯吃，然后你想吃飯嗎？好，聽我的，聽我一次給你發(fā)一點。吃完了還要聽我的，再給你發(fā)一點。然后他就導(dǎo)致整個的人民，所有的人民道德上的墮落。所以我們剛剛講到了：愚民，讓你愚昧；弱民，讓你沒有能力；貧民，又導(dǎo)致你道德上的墮落，人格上的下流。所以你不要以為專制統(tǒng)治下的國民會強大，不可能強大。美國的黑人領(lǐng)袖馬丁.路德.金，大家都知道的，他講過一段很好的話。他說：國家的強大不在于武力的強大，不在于國家的公共設(shè)施有多強大，也不在于國家的經(jīng)濟有多發(fā)達(dá)。國家的強大在于公民自身，我們的公民是否很強大。這話真是講的非常好。 商鞅的這樣一種剝奪個人資產(chǎn)、剝奪個人資本造成無恒產(chǎn)無恒心的社會，然后讓人民道德普遍滑坡，道德上變得很下流。你看他講的那些話：“治國能令貧者富，富者貧，則國多力，多力則王?！保ㄈ姡┧鸵@么折騰你，讓貧的人富起來，讓富的人窮下去，然后這個人富起來怎么樣？再讓他貧下去，就要反復(fù)折騰。為什么你知道嗎？反復(fù)折騰的結(jié)果，就讓你沒有安全感。一個國家的老百姓沒有安全感，他就沒有一個定性，就沒有固定的品德，就沒有恒心。你沒有安全感，就老要找一個外在的強權(quán)，你去依附他。沒有安全感怎么辦？那就有依附感。所以有人研究過狗為什么那么忠誠？是因為狗是最沒有安全感的動物，所以它特別忠誠。 除了有形的資產(chǎn)之外，無形的資產(chǎn)，他也要把你去除。比如他在算地這篇文章里講到有這么一些人，比如說“談?wù)f之士資在于口”。每個人都有他的資本，你有錢是資本，那我有無形的資本啊。談?wù)f之士，他的資本就是口。那我今天來給大家作講座，我的資本就是這張嘴巴。那我有這個資本，比如說你國家不給我發(fā)工資也沒問題，我到處講演也能掙點錢。那商鞅說：行。我就把你嘴封起來?！疤幨恐Y在于意”，有些思想家，他的資本是什么呢？是因為他有思想，也要控制他的思想?！坝率抠Y在于氣”，他很勇敢，他有勇氣。好，也得把他勇氣消滅掉?！凹妓囍抠Y在于手”，你說我什么都沒有了，我學(xué)一門手藝行吧？學(xué)補皮鞋，在大街上整天給人補皮鞋，我也能活，我不要從你的體制里拿錢。你有手藝嗎？好的，把你的手砍掉。你所有的你個人所能依附的全部給你破壞掉，然后你想活，你只有一個渠道，從他體制里面去拿那一份他給你的。所以剝奪個人的資本，不光是有形的物質(zhì)資本，也包括你所有的賴以生存的技能、思想、學(xué)問等等，全部給你剝奪得一干二凈。你想活著嗎？去吧，到那兒登記去。然后讓他給你分配幾畝地，你去種去吧！打仗的時候你打仗去吧！這是第三點。 第四點，辱民、貧民、弱民。侮辱人民，讓人民貧窮，削弱人民。這個地方，我們來看看他有些話，實際上這個跟前面的內(nèi)容有些交叉的地方，但我專門列出來，是因為他有些話講的，你看：“民，辱則貴爵，弱則尊官，貧則重賞。以刑治，民則樂用；以賞戰(zhàn)，民則輕死民有私榮，則賤列卑官，富則輕賞。治民羞辱以刑，戰(zhàn)則戰(zhàn)?！保ㄈ趺瘢┪覄偛胖v了，他主要是要把體制的地位抬高，讓人民在體制之外無所依存。所以讓你恥辱，讓你沒有地位，沒有尊嚴(yán)，沒有體面，然后你就怎樣呢？把國家的爵位看得很重了。你本來什么都沒有，你是一個毫無體面的人，你是一個活得沒有任何尊嚴(yán)的人，你要想有尊嚴(yán)怎么辦？好辦啊，到前線去呀，砍幾個人頭過來。給你一個爵位：五十石、一百石?，F(xiàn)在我有身份了，你不要瞧不起我，我現(xiàn)在是有一百石的官了。但是先要把你弄到?jīng)]有體面、沒有尊嚴(yán)、沒有名聲，讓你覺得實在沒有辦法活下去了，然后你就走到他那條路上。所以這叫“辱則貴爵”、“弱則尊官”。什么都沒有，你一點能力都沒有，只好靠官來保護你。所以我們?yōu)槭裁从心敲炊嗟那骞僖庾R??？我們一直在搞清官意識。 我記得在九十年代初，92、93年的時候，電視里天天放包青天，那就是清官時代。后來發(fā)現(xiàn)清官實在找不到幾個了，沒辦法，那就看有沒有皇上好的，就是康熙大帝、乾隆王朝了。我說皇上再靠不住怎么辦呢？我說會出現(xiàn)神仙了，我們等著吧！我看神仙現(xiàn)在大致差不多也出現(xiàn)了。我們就沒有想到建立一種制度來保護自己。商鞅倒想到了，但是他從另外一個角度想到的。然后“貧則重賞”，你不是窮得沒辦法嗎？給你一點獎金，你就很高興啊。我?guī)啄昵翱吹揭黄恼?，說“發(fā)獎金的藝術(shù)”，寫這樣的文章的人都是心地不大善良的人。所以我一再講：一個作家也好，一個學(xué)者也好，一定要讓自己站在弱勢群體的一邊，一定要站在人民的一邊。站在老板的一邊，幫他出主意，這是很下流的人干的事情。 商鞅講是是不是這個意思??？“貧則重賞”。你一個單位平時一個月的工資就是一萬元錢，年終的時候給你發(fā)一萬無錢的獎金，你沒有什么感覺的。如果你平時一個月也就一千錢，年終突然給你發(fā)一萬元錢獎金，你是什么感覺？不一樣了吧？同是一萬元錢，感覺不一樣。商鞅這個家伙真是陰險，他很懂心理學(xué)。他平時把你搞得很窮，給你發(fā)一百元錢，然后年終給你一千元錢，你激動得不得了，這就叫作“貧則重賞”。然后你天天想著國家的爵位，天天想著討好那些做官的，天天想著把國家的獎賞拿到手，你的心思是不是全在他那兒了？你的思想是不是被他控制了？很厲害啊。商鞅是絕頂聰明的人，可惜的，他又是太壞的人。一個人特別聰明如果又特別壞，那就很糟糕了。 “農(nóng)有余食，則薄燕于歲。商有淫利，有美好，傷器?！鞭r(nóng)民如果有余糧，他可能就一年不好好地干活了。那怎么辦呢？讓他沒有余糧，讓他吃了上頓沒下頓。就是讓你沒有安全感，然后就讓你像螞蟻一樣，拼命地勞動。我們的寓言故事里面，把螞蟻看成很正面的形象。到秋天了，螞蟻開始忙了，往洞穴里面搬糧食，然后知了在那兒唱歌，螞蟻說你別唱了，你搬糧食吧。知了不聽，冬天來了，螞蟻豐衣足食，知了餓死了。從這個角度講，也對。我們平時應(yīng)該努力一點，應(yīng)該勤奮一點，應(yīng)該有點儲備。但是螞蟻的這種生活狀態(tài)，也太低層次了一點，一年到頭就忙這點吃的，這至少不是人的生活啊，人除了物質(zhì)還應(yīng)該有精神啊，人應(yīng)該是螞蟻的生活和知了的生活的結(jié)合，除了搬運糧食之外還要唱歌?？墒巧眺闭f，我就讓你吃了上頓沒下頓，讓你天天搬動糧食都來不及，你唱歌。你別說，商鞅在文章里還專門講到過，有一些演出的藝人，在商鞅那個時代，已經(jīng)有藝人了，有時候到鄉(xiāng)里面唱唱歌，然后老百姓給他一點東西。他說：這些人絕不允許他們到農(nóng)村里面去，到農(nóng)村去了，農(nóng)民一看唱歌也能掙錢，他就不勞動了。 除了這個之外，商鞅還提出了一種，無論是從政治倫理，還是法律倫理，還是法律的角度，都是非?；闹嚨挠^點：“重刑輕賞”?！爸匦梯p賞，則上愛民，民死上；重賞輕罰，則上不愛民，民不死上?！保ㄈ姡┪覀冎廊寮业挠^點是“輕刑重賞”，這是人儒家的基本觀點。在尚書里面就明確講到了“疑罪從輕，疑賞從重”，就是對這個人他的罪行，到底該判五年還是該判三年，這時候應(yīng)該怎么辦？判三年，叫“疑罪從輕”。那么“疑賞從重”，是賞他一百元還是一千元呢？那就賞一千元吧，這是儒家的思想。所以儒家的思想有很多不好的東西，我對儒家有很多的批評，但是他確實有很多人道的地方，跟法家一比，你就知道他確實是太好了。好壞是對比看看的嘛，沒有絕對的好壞。但商鞅可是正相反，“重刑輕賞”。他還講“刑重而必得”，刑一定要重?！敖橹惯^，莫若重刑”。 所以我剛才講了，我說 在商鞅的觀念里面，最好的政治就是刑律啊，最有效啊 。實際上商鞅的這種觀念里面，我們再看下面，他還有話：“重刑輕賞，則上愛民，民死上；重賞輕罰，則上不愛民，民不死上?！边@話我先翻譯一下然后你看看，能不能理解他的邏輯。這個商鞅的思維跟我們是不一樣的。他說對老百姓懲罰得重一點，賞得輕一點，這正好可以表現(xiàn)君王是熱愛老百姓的，老百姓也愿意為君王去死的；反過來，如果你對老百姓賞得很多，懲罰得輕一點。那正好說明你這個國君是不熱愛老百姓的，老百姓也不愿意為你去死。你能理解這樣的理論嗎？除非你是個受虐狂。我收拾你越厲害，你越喜歡我，那受虐狂才有這樣的心理。商鞅就這么寫的。所以法家思想真的是把人分成兩類：專制君主就是施虐狂，老百姓就是受虐狂，全社會就是由這兩種病態(tài)的人組成的。你除非從這個角度理解，否則無法理解他的話。你給我賞多一點，給我的罰輕一點，我反而不喜歡你了；你把我處罰得重一點，給我的賞特別少，我反而喜歡你。你說我有沒有病??？但這是商鞅說的話啊。所以你讀商君書有的時候想不通，你要從病態(tài)心理學(xué)的角度去讀。專制的思想真的是病態(tài)，然后他把全社會都變得很病態(tài)。 商鞅的這個理論，即使從法律的角度講，也是講不通的，因為法律它有個平衡的問題，有個量刑的輕重，它一定要根據(jù)罪行的輕重來量刑。所以韓非在這一點上比他要好一點，韓非在他的文章叫難二里面講到：“刑當(dāng)無多，不當(dāng)無少。”這話講的純粹從法律的角度講，韓非講的是對的。你給一個人的懲罰如果是恰當(dāng)?shù)?，和他所犯的罪行是對等的，那就無所謂輕重。那有的人殺人了，我們就判他死刑。判死刑重不重??？對他來說不重。但是有的人就因為偷了東西，你判他死刑，那怎樣？重了。所以韓非講“刑當(dāng)無多”，只要是恰當(dāng)?shù)?，就不多也不少；如果不?dāng)，你再輕也不行。如果一個人在大街上吐了一口痰，你把他逮起來，投入監(jiān)獄，判了一年。然后你說沒判他死刑，很輕的。那不行，這不當(dāng)。吐口痰最多罰他五十。你判他一年，已經(jīng)很重了。這一點韓非就比商鞅好。 實際上商鞅的這個理論，我在讀漢書時，看到有一個例子：蘇武傳。蘇武出使匈奴，蘇武手下人個副使叫張勝，和匈奴的一些人，偷偷密謀，想把單于手下的一個大臣叫衛(wèi)律的殺掉。后來這個事情敗露了，蘇武也受牽連，就被他們逮起來審訊，蘇武堅決不屈。這個故事大家都知道的。但是這里面對于蘇武等人的量刑，當(dāng)時有個爭論，衛(wèi)律對單于說：這些人，他們竟然想謀殺單于的大臣，應(yīng)該把他們?nèi)繑厥?。但是單于手下有另外一個人，叫左伊秩訾的人，這是個匈奴人，他說不能夠斬首。這些人是謀殺單于的大臣，而且是謀殺未遂，如果你把他斬首，那么如果下一次有人說：我干脆了，我也不殺他的大臣了，我就直接把單于給殺了，你怎么再加重懲罰呢？所以左伊秩訾說：這樣的人只要他愿意投降，就可以赦免他。 左伊秩訾在提出對蘇武等人量刑建議的時候，他提出了一個非常重要的法律原則，就是說：不是說我們痛恨一種現(xiàn)象，我們加重刑罰就可以了，因為這樣會造成整個法律秩序的混亂。假如我偷一個東西你就判我死刑，那我不偷了，那我干脆搶了。搶也不過是死刑啊。是不是這個道理??？假如我輕微地傷害了你，你就判我死刑，那干脆就把你殺了。所以法律如果這樣判，如果沒有差距的話，那你就逼著犯罪的人都犯最嚴(yán)重的罪行。因為犯最嚴(yán)重的罪行，對他來說是最有效益的罪行。所以，商鞅在這里講的，一味地強調(diào)重刑，不僅是不人道的，而且也會破壞法律的秩序。 在這兒我們可以把商鞅的很多思想，和與他同時代的春秋和戰(zhàn)國時候的其他一些思想作比較。在弱民這篇文章里他講到：“政作民之所惡，民弱。政作民之所樂，民強。民弱國強，民強國弱?！边@樣的理論，如果今天不把原話引出來，你也不相信會有人提出這樣的政治理論。什么意思呢？國家制定政策，如果制定一個讓老百姓特別討厭、特別害怕的政策，那老百姓就弱了。老百姓弱了，你就知道結(jié)果是什么呢？國家就強了嘛。如果你制定了一個政策是符合老百姓利益的，是人民喜歡的，那么老百姓就強了。最后“民弱國強，國強民弱”，所以選擇是什么呢？制定政策一定要制定一個讓老百姓不喜歡的政策，要制定一個讓老百姓很討厭的政策。中國歷史上有沒有這樣的時期??？很多。削弱人民，就要制定一個對老百姓不利的政策，對老百姓不利了國家就強了。商鞅作為國家政策的制定者，作為一個政治理論的倡導(dǎo)者，他竟然公開提出來要制定削弱人民的政策，制定讓人民厭惡的政策。公開這樣說，真的是讓人匪夷所思。我們很多專制君主是這么干的，偷偷摸摸干的。但是商鞅可是公開這么說的，白紙黑字、鐵證如山。只不過我們在座的諸位大多沒看過。我們來做個比較，我們把他和先秦其他的思想家做個比較。比如說，我們看看管仲。管仲我們在文革的時候，也把他看成是法家的人物。實際上嚴(yán)格地講，他不是法家，他不是儒家，也不是道家。管仲嚴(yán)格意義上講，他就是個經(jīng)濟學(xué)家，但是他在這里講到了：國家制定經(jīng)濟政策應(yīng)該怎么樣？“俗之所欲，因而予之；俗之所否，因而去之?！保ü苤伲┠憧错槕?yīng)民俗，順應(yīng)人民的想法。所以管仲才能取得那么大的成功??！管仲在齊國幫助齊桓公將近四十年的時間，整個春秋時期，到了春秋后期，老百姓活得最好的時期，就是管仲的時期了。他不僅把齊國治好了，齊國是霸主嘛。他把天下各路諸侯都召集來開會，你們都必須給我規(guī)規(guī)矩矩的。天下的諸侯都很規(guī)矩，那段時間幾乎沒有什么戰(zhàn)爭。如果有外族入侵的話，管仲、齊桓公還帶著齊國的軍隊，把諸侯召集起來共同抵抗。所以管仲四十年施政，在中國歷史上有那么大的功勞，孔子對管仲的評價非常高?？鬃优u管仲就講這個人不懂禮儀，因為他生活比較奢侈，但是他對管仲評價很高。有人說管仲這個人是不是不好？孔子說：管仲是個仁人。用“仁”來評價管仲，多高??！然后有人說管仲這個人是不是不好？孔子說：你不要罵管仲?！拔⒐苤?，吾其披發(fā)左衽矣?！边@句話簡單地說，就是沒有管仲的話，我們現(xiàn)在中原的文化可能都不存在了??！我們就已經(jīng)被外族入侵了，整個中原都被別人占領(lǐng)了，我們都變成少數(shù)民族了。你看孔子對管仲的評價有多高。他為什么能取得這么大的成績？我們就從這十六個字來看一看：他要的，我給他；他不要的，我把它改掉。順應(yīng)人民的想法，順應(yīng)人民的意愿。這才是真正的偉大的政治家，這是管仲。下面我們再看看莊子，莊子講的治國。在莊子.徐無鬼里面，他講了一個故事，這個原文你可以不看，我放在這兒只是表明我有根據(jù)的，不是我胡說的。黃帝把天下治得差不多了，然后他聽說在昆侖山那個地方，有個天師很厲害，他想著我再去向天師討教討教，怎么樣把國家治理得更好。他帶著大臣們就去了，找了半天找不到天師。后來在路上碰到一個放牛的小孩，就問這個小孩：天師在哪里？我們想找他。這個小孩就問他：你找天師干什么??？黃帝說：我想向天師請教一下如何治國？這個放牛的小孩就告訴他：治理國家很容易??！就像我放牛一樣，牛喜歡吃的草，你就讓它吃；不喜歡吃的草，你就不讓它吃。黃帝一聽，馬上就跪下來了：你就是天師??！確實他就是天師?？纯?，道家的觀點：人民喜歡的就給他，不喜歡的就改掉。這是道家的。 儒家怎么樣呢？那孔子孟子的思想我們知道了，我現(xiàn)在再舉另外一個例子，國語.周語上的一段話。在召公對周厲王的一段勸說詞里面，他講到了“行善備敗”。什么意思？在制定政策之前，要多方面征求意見；征求意見以后，先把這個政策進行實施。實施完了以后再考察一下，哪些政策人民喜歡，我就推廣，這叫行善；哪些政策不合人民的利益，我就把它改掉，這叫備敗。 所以，管仲也好，道家也好，儒家也好，他們的政治理念應(yīng)該說是正常的政治理念，而商鞅的政治理念是病態(tài)的政治理念。但是我們不得不說的是， 在中國古代幾千年的封建統(tǒng)治里面，是商鞅的這個東西成了專制君主統(tǒng)治天下的最黑暗的內(nèi)核。我們不要動不動說我們有五千年的文明史，有時候我們真的要想一下：我們有五千年的黑暗史。 最后講殺力。這個殺力簡單講就是戰(zhàn)爭，發(fā)動戰(zhàn)爭。發(fā)動戰(zhàn)爭有兩個好處，第一、可以“殺掉”其他的諸侯國家，可以削弱對方；其次，在戰(zhàn)場上也把自己國家的強民殺掉了。我們等會兒要講到，后來秦國在列國紛爭里面，我們來看看他們的“戰(zhàn)績”。這個戰(zhàn)績我是打引號的?！皣毝鴦?wù)戰(zhàn)，毒生于敵，無六虱，必強?！保ń睿﹪液芨F了怎么辦？我們說國家窮了就別打仗了嘛。這不是正常思維嗎？都窮成這樣了，你還打什么仗??？那個朝鮮，都窮成那個樣了，還在搞什么核武器，然后糧食全靠中國、靠韓國、靠美國給他送去。這可能也是學(xué)了商鞅學(xué)壞的，國貧還天天要打仗。商鞅說“毒生于敵”，這樣結(jié)果是什么呢？把毒轉(zhuǎn)移到對方去了，國內(nèi)就沒有那么多壞人了這個“虱”，就是對國家無用的六種人就強大了。那么“國強而不戰(zhàn)，毒輸于內(nèi)，禮樂虱害生，必削；國遂戰(zhàn)，毒輸于敵，國無禮樂虱害，必強?！保ㄈ姡┤绻麌覐姶罅?，你卻不去發(fā)動戰(zhàn)爭，那末這個毒素就在你內(nèi)部消化了，“禮樂虱害生，必削”，然后什么禮樂啊，各種各樣的老百姓都產(chǎn)生出來了，國家就肯定會削弱。這個時候怎么辦？要打仗。打了以后把毒就輸給敵人了，國家又強大了。所以他講：圣人治國，“能摶力，能殺力”。能夠集中老百姓的力量，同時又能夠把這些力量給殺掉，就是發(fā)動戰(zhàn)爭?！肮誓苌Σ荒軞⒘?，曰自攻之國，必削?！保ㄕf民）你把這些人的力量集中起來，然后你要帶著他們?nèi)ゴ蛘?，在?zhàn)場上一方面消滅敵人，一方面也自我消滅，這樣國家就越來越強大了?！澳苌荒軞?，曰自攻之國，必削；能生能殺，曰攻敵之國，必強?！保ㄈ姡┠惆牙习傩斩几愕煤軓姶?，卻不讓他們?nèi)ゴ蛘?，有那么多強大的人民在國?nèi)自己鬧事，所以叫“自攻之國”，自己互相打起來了，這樣的國家就會削弱了。所以要讓一個國家怎樣呢？“能生能殺”，要生出一些強民來，然后把他送到戰(zhàn)場上去，又殺人，又自殺。商鞅的理論發(fā)展到最后，就是自殺，就是人體炸彈。 這是我們對商鞅的制民的、勝民的理論，我們主要簡單地講這五點。剛才講了，我們是掛一漏萬，只是舉例說明的。下面我們講一講，最后商鞅自身有什么樣的下場，叫作法自斃啊。商鞅用他的這樣一種理論來治理秦國，他確實收到了短期的明顯的效果。一下子，首先秦國的糧食多了；其次，秦國軍隊的戰(zhàn)斗力成倍增長，那老百姓在前方不得不賣命啊。你要他不挎幾個人頭回去，你得不到賞不說，你還要受罰呀。如果你在前方打敗了，你投降，你的父母、子女都在那兒變成人質(zhì)了。所以你寧愿在前線戰(zhàn)死，你也不能讓你的父母、子女在那個地方受苦啊。所以秦國軍隊的戰(zhàn)斗力是成倍增長，一下子讓六國的軍隊在戰(zhàn)場上根本就不敢碰到秦國的軍隊，一看秦國軍隊來了，他們不用打，自己都嚇跑了，所以戰(zhàn)斗力很強。 在后來的漢代的一本書鹽鐵論里面這個鹽鐵論我上次介紹過的西漢政府曾經(jīng)開過一次經(jīng)濟會議，專門討論鹽鐵專賣問題。在這次會議上，關(guān)于國家很多的相關(guān)的政策，都有一些非常激烈的爭論。當(dāng)時國家的財政大臣就是桑弘羊，和桑弘羊辯論的是一幫所謂的文學(xué)之士。在辯論里面，其中有一個很重要的話題，就是對歷史上的商鞅進行評價。這個話題后來集結(jié)成一篇文章叫非鞅，對商鞅進行否定。其中有這樣一段話：“知其為秦開帝業(yè)，不知其為秦致亡道?！保}鐵論.非鞅）這話確實是很有歷史眼光。就是說我們不能看一時的得失，從短時期講，商鞅確實讓秦國變得有糧食了，軍隊的戰(zhàn)斗力也強大了，在列國紛爭里面一下子占了上風(fēng)了，并且所向無敵，把六國滅了，建立了統(tǒng)一的王朝，這是商鞅是成功，這就叫他“為秦開帝業(yè)”。 但是，這樣一個王朝是不可能長久的。秦王朝統(tǒng)一以后，十六年的時間就滅亡了，一個強大的王朝，十六年，中國歷史上最短命的王朝。為什么？我們一定要找到它最后的根本的原因。那就是商鞅的這個理論，包含著它致命的弱點，他讓秦國一時取得了成功，但是又為秦朝的最終滅亡埋下了禍根。在他的統(tǒng)治之下，在商鞅的這種政策指導(dǎo)下，秦國是一個無聲的世界。魯迅曾經(jīng)寫過一篇文章，叫“無聲的中國”，一個沒有聲音的中國。秦國就是一個無聲的秦國，秦王朝也就是一個無聲的秦王朝。 所以，在商鞅死前的五個月，趙國有一個讀書人見到了商鞅。商鞅專門向他請教的，說你能不能跟我談一談：你對我在秦國施政的政績做一點評價，你覺得我做得怎么樣？這個趙良可以說對他做了全面的否定的評價。然后趙良有一句許說得很好。他說 ：“千人之諾諾，不如一士之諤諤。武王諤諤以昌，殷紂墨墨以亡?！?一千個人對你唯唯諾諾，都在說你好，不如一個人對你提出反對意見。一定要聽取不同的意見，沒有不同意見的國家，看起來是盛世，看起來非常穩(wěn)定，但是就象魯迅所講的：“不在沉默中滅亡，就在沉默中爆發(fā)?！彼郧爻詈蟮臏缤?，就是有一個人喊出了一句話，就是陳勝?。骸巴鹾顚⑾?，寧有種乎！”就是振臂一呼，天下云集響應(yīng)，一個那么強大的秦王朝，被誰給滅了呢？就被一個小小的陳勝，就被陳勝所帶的那個七百個人，七百個連兵器都沒有的人，“折木為兵，揭竿為旗”，然后天下英雄云集響應(yīng)。項羽出來了，劉邦也出來了，他秦王朝就滅了。 當(dāng)然在秦滅之前，商鞅本人也已經(jīng)嘗到了這樣的后果，趙良已經(jīng)警告了他，說：你現(xiàn)在靠著秦孝公，如果秦孝公死了以后，你會有什么樣的結(jié)局你知道嗎？秦國想殺你的人有多少你知道嗎？商鞅不聽啊。五個月以后秦孝公死了，太子即位了。我們知道太子的兩個師傅，一個被割了鼻子，一個在臉上刺了字。那個公子虔被割了鼻子。我昨天講了，貴族最講的就是體面啊。你把他鼻子割了，把他臉上刺了字，他不能出來見人啊，這是多大的仇恨??！公子虔被割了鼻子以后，八年的時間沒出過門，你想他在家干什么？他唯一的愿望就是等。所以這邊老秦王秦孝公這邊雙腿一蹬剛死，那邊太子一即位，公子虔馬上就上了一道奏疏：商君是謀反者。馬上秦王新的秦國君王就派兵抓捕商鞅，商鞅趕緊逃跑。 在逃跑的時候碰到兩件事。在路途中，他想住一下旅店。旅店的人不認(rèn)識商鞅，那時候沒有電視，有電視可以天天看到他，不認(rèn)識商鞅；商鞅那時也不敢說他就是商鞅。旅店的老板告訴他，說：我們國家，商君有一個很嚴(yán)厲的法令，旅店里面的住客如果沒有官府開的介紹信，那是不允許住的，住了以后我要受懲罰的，所以我沒法接待你。商鞅這個時候就嘗到滋味了。他有一句感慨，他說：我沒有想到，實行法治，最后是這樣的結(jié)果啊。所以現(xiàn)在有個成語，我們的標(biāo)題上寫的“作法自斃”，這個成語就從那兒來的。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這是一件事。然后他逃到了魏國，魏國人不接待他。他不是魏國人嗎？魏國人不要他了。本來在六國的時候，有這樣的一種風(fēng)氣的，你在這個國家犯了罪，你逃到別的國家去了，大家就不管了，很正常，這個事情很多。比如孔子的時代，有那么多的亂臣賊子，你看孔子最討厭的季氏手下的家臣，那個陽貨。那個陽貨在魯國叛亂，最后被打敗了，然后逃到趙國，趙簡子把他收留了，也就算了。只要你逃了，也就沒人管了。商鞅想著，我不行了，跑到魏國去，那也就算了嘛，也就過去了嘛?？墒俏簢娜藢λ鞘裁锤星槟?我們是知道的，魏國人說：我們現(xiàn)在不敢接待你。為什么？因為你曾經(jīng)竟然欺騙你的老朋友公子卬，用那樣卑鄙的手段欺騙他，所以我們對你的人品不放心，這樣的人我們不敢接待你，你還是走吧。商鞅說那好吧，我從你這兒過路，我到別的國家去。魏國人說那不行，你到別的國家不行，現(xiàn)在秦國這么強大，我們又打不過他，你是他們的罪人，我如果讓你從我們國家經(jīng)過，到別的國家去了，如果秦國找這個借口來找我們麻煩，我們怎么辦？你還是回去。逼著他回到了秦國，不然他怎么會被找起來呢？他如果穿過魏國，比如跑到齊國去了，那不也沒問題了嗎？ 那齊國在山東，秦國在陜西，離這么遠(yuǎn)，中間隔了好幾個國家，沒問題的。但是魏國的人就不允許他經(jīng)過，你做事做得太絕了，所以后來的呂氏春秋上講到了：“士自行不可不審也?！币粋€人做事情，不能不審視一下后果，不能不留后路啊。商鞅現(xiàn)在碰到的是什么樣的情況呢？“所逃莫之隱，所歸莫之容?！保ㄐ滦颍]有一個地方的人愿意隱瞞他，把他隱藏起來；沒有一個地方愿意接納他。 沒有一個地方愿意接納和隱瞞他的原因的兩個，其中一個，當(dāng)然是商君的人品已經(jīng)讓人們不齒，沒有人愿意接待這樣的人。還有一個，真是非常有黑色幽默的色彩，是因為商鞅的變法讓秦國太強大，所以其他國家的人不敢收留秦國的罪犯。他自己讓秦國強大然后導(dǎo)致自己以后沒路可走，這真是黑色幽默?；氐角貒菬o路可走了，以前封他商於之地十五邑，現(xiàn)在還是他的嗎？體制能夠給你的，隨時可以收回。所以我有時候在想：一門手藝比一個文憑更好，文憑可以不承認(rèn)你，手藝他不能不承認(rèn)吧？我在大街上修皮鞋，不要你承認(rèn)，穿皮鞋的人承認(rèn)就可以了。你商鞅十五邑的土地是國君分封給他的，前一代國王封給他的，那后一代國王可以收回來?？梢詥?？ 他現(xiàn)在無路可走了，他手下一幫人，那幫可能受過他一點好處的徒屬，他就帶著這么幾十個人，上百號人向北去攻打鄭國，